笔趣阁 > 聃聃文集 > 表的沧桑

表的沧桑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初识表,是在前苏联的一篇小说里,那小说的篇名就叫表,被我们翻译、改编成连环画。连环画画得不怎么样,故事却很有意思。讲的是苏维埃政权建立后,收容孤儿、流浪汉,改选懒汉、流氓的故事。在收容所里,一个叫彼蒂加的孤儿,从一个醉鬼手里得到一块带有链条的金表,然后围绕着这块金表发生了许多故事

    再识表,是从电影国庆十点钟里。那是部反特片,讲的是建国不久,潜伏的特务利用男孩“小淘气”的闹钟,在里面装上定时炸弹,准备在国庆观礼的十点钟在天安门广场爆炸。那部电影原名叫双铃马蹄表。

    原来那东西也叫表!而我以前竟一点不知道!

    我们家原先是办学校的,有一只和国庆十点钟一模一样的双铃马蹄表。我爸因冤案被打入农村后,这闹钟就成了生产队的公有财产。爸带着它割稻插秧,车水施肥,让大家出工收工都有个准儿。田水和粪水溅湿了那只闹钟,让它的两个铃铛锈迹斑斑。它太老了,总是发病,爸就老是修它,一直修到它寿终正寝,我爸还利用它的发条给我妈做了发卡,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那都是孩提时的事情了。

    再说手表。说起来怪寒碜的,我在30岁之前,还没有戴过手表。像我这个年龄段的女子,当年订婚或结婚时,一般会得到男方的一块“定亲表”可那时候我夫家和我娘家一样的穷,而我那十分清高的父母,绝对不会开口去为女儿去争取点什么聘礼的。

    婚后的第二个春节前夕,我和先生带着襁褓中的儿子准备回婆家。在去车站的路上,孩子骚动了,我给孩子把屎时,等得不耐烦的先生顾自走了。待我弄好尿布赶到车站时,车走了,先生也走了。我怏怏地望着空荡荡的车站,那个春节过得可而想知。

    这以后,不管办什么事去,总是满世界找钟;候车等船,总是不断地问身旁的人:现在几点几分了?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会很夸张地抬一下手臂,然后十分优越感地报出时间,那模样让我艳羡不已。

    我当然很希望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手表。可是买表谈何容易,一是我们家没有这笔款子,二是那时候物质奇缺,肥皂、火柴、煤油、豆腐都要凭票,何况是手表?

    有阵子我在一个山区工厂给丈夫当“家属”一天晚上,我和一位叫凤鸣的少妇在水龙头前洗涤衣物。迟来的我完成任务先走了,她还在摸摸索索地没完没了。一会儿,凤鸣才蹑手蹑脚地来到我宿舍门口,她的手中捧着相扣着的一双布鞋,神秘地笑着。我看着她怪怪的模样,问,抓住小鸟了?她轻轻地打开鞋子,里面竟躺着一只锃光铮亮的手表!

    那是只“英纳格”手表,名牌名货。我马上就明白了,这是秀兰的,全体“家属”中只有秀兰有这样的一块好表。秀兰比我们大五六岁,她的丈夫被打上“反革命”抓走之后,秀兰患过精神分裂症。病好的她常常叹息: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儿子和这只手表。那晚她在凤鸣之前洗的衣服,想必是怕湿了手表,把它摘下来搁在窗台上,过后又忘了带走了。

    凤鸣说,我们把表藏起来,吓一吓秀兰。

    一会儿,秀兰来了,她很紧张地问:凤鸣你看没看到我的手表?凤鸣笑嘻嘻地说:什么手表啊?我哪里知道啊?秀兰就眼神发直,面如死灰,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忙不迭地指着那双布鞋说:秀兰你的英纳格在她的鞋子里呢!事后凤鸣怪我这么藏不住事。我说:这表是她的半条命,我是怕她犯病啊。

    婚后十年我怀上第三个孩子时,我发誓要买一块手表,省得老是搞不清孩子的落地时辰。当时我刚有了工作,单位有人在搞一种“互助会”十人为单元,每人每月拿出10元,合起来给最需要钱的主儿。我一抓阄,抓了个第八会,算算日子,刚好赶得上预产期。

    从那开始,我就开始张罗“表源”了。“表票”离我太远,我识趣地死了这条心;于是,我就在旧表上打主意。我求助亲朋好友、街坊邻里,让他们帮我物色合适的旧表。

    在我即将拿到那100元会钱时,我的妯娌带来一位面色凄凉的中年女人,说该女人家遭不测,无奈只得把心爱的手表出让。那是块上海牌的男表,八成新,表面上却有淡淡水渍,证明它的密封性能不好。我心里就有点犹豫。

    那忧郁女人说,这表的原价是110元,现在急着用钱,100元让给你了。我说,这表下过水的。那卖主急于出手,说,你戴两天试试,这表走得很准、很准的。

    我受不了诱惑,竟然接了手表,戴在腕上。多年的习惯使然,开始几天上班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找建筑物上的大钟,待看清了时间,才想起腕上的手表,心里就笑了。走一阵路,又习惯去找街上的钟,又想起自己已经有表了,就有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可是当第三个孩子呱呱坠地时,我还是急着催母亲去找钟。为什么?因为上几天我家先生出差,没有手表的他就把我的表给戴走了。

    1975年,我那经受不住文革折磨的公公终于病倒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有七个儿女老人,居然床头冷落少有人理会。婆婆更是唯恐避之不极,因为公公得的是极易传染的肺结核。那时候我的小儿子正在吃奶,该是最需避讳的时候。可是我实在不忍心把他孤苦伶仃地扔在那里,天天下班都先来到他的病榻前,说几句宽心话,揩去床头柜上的灰尘,洗去痰盂里的血迹。有一天,广播里正播着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消息,我看见泪水从公公瘦骨嶙峋的脸上汩汩下流。他哀叹说,国丹你总是安慰我啊,可是连总理这样的好人都活不了,哪还有我这个百姓的活路呀。公公原先有一块金表,因家里总是入不敷出,他先是把表链卖了,换上一条发锈的铁链;继而又把表壳挖掉了一大块,缺口处用难看的铁皮补上。在我看来,他的心也被挖空了。弥留之际,他坚持着要把那块伤痕累累的怀表给了我。公公走后,我把这块表放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那一后每打开抽屉一次,我的心就疼痛了一次。

    日子消消停停地过,熬到了1979年那个著名的春天,我终于有了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女表,那表小巧玲珑,造型美观。戴上她时,我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再接着,中国人的日子就渐渐好过起来,表便不稀罕了,隔上三五年,我就轻轻松松地换一块新表。

    印象最深的是参加娘家亲戚的一次婚礼,菜吃得差不多了,我正待起身走人,却被告之还有一道螃蟹没有上。我正在纳闷螃蟹不是已经吃过了吗?服务员呈上的却是一盘闪闪发光的、大块头的男式电子表!再后来,参加了几次会议,人家给的纪念品也是手表,有两次给的还是那种一男一女的情侣表。

    望着满抽屉的手表,我感慨万千。戴吧,哪里戴得过来?不戴吧,觉得挺对不住她们的——如果我是国王,她们就像我的后宫的佳丽们,有的竟一次也没被临幸过,就被我打入冷宫。

    于是就拿着表去随便送人,可是别人也不缺手表啊!再后来有传呼机,手表便显得多余了,再后来有了手机,连呼机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手表就越发被冷落了。

    不过有两块表值得一说。一块是1998年九江洪灾后,杭州市政府送给抗洪救灾的解放军战士的,盒子上烫着“送给当代最可爱的人”的金字。一位“最可爱”的战士却把那表转送给了我这“不可爱”的人。我望着他晒得黧黑的皮肤,陷得深深的眼圈,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感觉。

    后来我去了次俄罗斯,导游小姐带我们去了一个手表柜台前,那些表的表面图案,有列宁在红场挥手演讲的,有庆祝十月革命成功的。价格不菲。因为有着俄罗斯的政治、历史和文化,我认为有收藏价值,就买了一块。回家后喜孜孜的拿给朋友看,人家就笑我做了冤大头了,说那些表就是我国的地摊货弄过去的。我不相信,朋友拿起表晃了晃,指针就卡住不动了。我大呼上当。小儿子在一旁振振有词地批评说:“旅游购物是不成熟的表现。”我的朋友们哈哈大笑。“不成熟”的我从此落了个“她的钱是最好骗的”坏名声。

    老表、新表、男表、女表、国产表、泊来表,众多的表就在我抽屉里,一天天老去。机械的,发条不动了,电子的,电池耗尽了。我就有了暴殄天物的罪恶感,就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感慨。

    我想,表们如果有灵性,她们不知怎样骂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