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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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
儿子今天一早就要回学校，秀珍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给儿子买包子。
阿香的包子摊在胡同口。秀珍出了门，便径直走过去。
后面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站住！”
秀珍一愣，猛然回头，只见是一个戴毡帽的老头。秀珍略有些害怕，只两秒，就又恢复了前进的脚步，而且走得更快了。
“站住！跟你说话呢！你再不回头看我！狗娘养的！”
秀珍心里很别扭。虽说这个老头也算是老邻居，但从来没有招惹过她。
宋开平在胡同里发疯不是第一次了，但平日里都是盯着一些年轻女孩口出不逊，这个时辰出现在秀珍的后面还真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你再不站住！”宋开平在秀珍身后大声嚷道。秀珍索性小跑起来。
没过两分钟，宋开平的声音听不见了。秀珍的心“突突”地跳着，在阿香那儿买完了包子停了好久才折了回去。
那天晚上，胡同里不像以往那样安静，吵吵嚷嚷的，听说有人死了，正在出殡。
第二天秀珍才知道，死去的正是宋家的老爷子——宋开平。
那是她见宋开平的最后一面。
宋开平这辈子的冤枉，是从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开始的。
宋开平十六岁的时候上京城打小工，兵荒马乱的，便在一个财主家里做起了长工。财主家有个丫头很是俊俏，说是丫头，其实是少爷的童养媳。那丫头每次见到宋开平，都趾高气扬的。
可世上的事哪能说得清呢？新中国成立了，财主上了吊，财主的儿子也不知去向，宋开平倒是翻身做了主人了，丫头虽是丫头，可也已经享受了好几年太太的日子，突然又要参加劳动，倒有些过不下去了。
宋开平壮着胆子说：“阿兰，跟了我吧？”
若是换作两三年前，就是借宋开平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有时候就是这样，日子一旦开始顺风顺水，喝碗凉茶都是甜丝丝的。
阿兰答应了。宋开平娶到了一个漂亮的老婆。
宋开平一开始的小日子过得还是挺和美的，劳动表现优异，每个月的工资也够花，结婚三年，抱了两个大胖小子。
阿兰做了少妇，出落得愈发楚楚动人。
一九六六年，文革了。
一搞运动宋开平就有点兴奋。若不是共产党打下了江山，他宋开平就只能一辈子做个长工；若不是无产阶级当家做了主人，凭他宋开平的运气也绝娶不到阿兰这样美艳的老婆。
宋开平飘飘然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闹到胡同里的，他一定会去凑个热闹。
这一天宋开平喝了点儿小酒，醉眼朦胧的，看着阿兰那副半老徐娘的媚态，也不知哪来的念想，突然大喝一声：“张兰，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宋开平的事情？说！说！”
阿兰抖了一抖。
宋开平眯起了眼睛。
阿兰支吾起来。
宋开平本来也不过是随便喳唬几声，可是阿兰的反应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宋开平站起来，声音低沉地命令道。
“我我”阿兰浑身筛糠一样地抖起来。
“你说——”宋开平迎上前去，一把扣住了阿兰的下巴。
“我老大他不是你的亲骨肉”阿兰支吾着说完了。
宋开来愣住了。酒劲儿瞬间飘走了一半。
“你再说一遍！”宋开平灵魂出窍地喃喃道。
“我是说，老大他不是你的儿子！”阿兰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嚷道，脸白得像一张纸。
宋开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阿兰这个漂亮的媳妇，他是真心喜爱的。结婚后的三个大胖小子，他也是真心喜爱的。本来今天这场突发奇想的审判，也不过喝了酒想多找一道“下酒菜”没料到却审出了一顶硕大无比的绿帽子。
宋开平扬手就给了阿兰一个耳光。
“你打我！”阿兰捂着脸，突然大叫起来。
结婚十几年了，宋开平从来没有动过阿兰一个手指头。
“你竟然打我！”阿兰眼睛里是深深的仇恨“宋开平，我告诉你，我恨你们这些男人！当年要不是改了江山，我早就是姨太太了！我的儿子如果继承了财产，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以为你有几两重，凭我张兰，会跟了你这样的长工？！”
宋开平被阿兰骂懵了，他壮硕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粗着嗓子大叫道：“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阿兰就跑了出去。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单衣。
这一跑，就没再回来。
胡同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想当年，宋开平一句话骂跑了自己的老婆。
宋开平后悔了好一阵子。阿兰带着别的男人的种嫁给他宋开平，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也确实不是她的错。就凭他宋开平一次酒后发疯，愣是把一个漂亮的老婆给骂跑了。
宋开平很快就老了。
老大很懂事，宋开平几乎看不顺眼就要打他，可他从来没有一句顶撞的话。
老大后来在胡同的另一头给家里盖了两栋房子，来北京租房子的人多了，便把房子分给两个弟弟，让他们做了房东。
两个弟弟的日子过得都还不错，也都娶上了媳妇。
老大自己在供销社工作，四十岁的人了，始终没有娶妻。
老大从来不在宋开平面前提自己的母亲。
宋开平变得有些疯癫，其实还是因为女人。
那个女人原本是要嫁给老大的。
老大往家领那女人的时候，宋开平正在堂屋等吃午饭，坐着没事，便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两眼。
女人是老大在供销社的同事，正当妙龄。第一次来男方家见家长，有些含羞带怯。
这一羞怯，就让宋开平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阿兰当年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也是这副娇滴滴的模样。若不是那般模样，他宋开平也许就不会昏了头一门心思地想娶她。
宋开平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扣住了那女人的下巴，凶狠地喝道：“你还有脸回来！”
女人哇的一声就哭了，没命地往门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爬起来接着跑。
老大站起来，腰背笔直，往门口走了两步，终于没有追出去。
宋开平脸涨得通红。他满脑子就是女人的样子，一会儿像阿兰，一会儿又像老大的对象。
不管怎么说，女人都是下贱的。
宋开平后来整天想着这句话。
老大没再往家里领过女人。
宋开平退休以后，生过一场大病，发了三天高烧，病好了以后，有时候就有点犯迷糊。
他总是跟在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后面，突然大喝一声：“你丫怎么敢不看我？！”
经常有小姑娘被他吓一跳。
每次都是老大去赔不是。
老大心软，不忍心把养父关在家里。两个弟弟回来坐的时候却少了。
宋开平走的这一天，跟在秀珍的后面，盯着她的背影，像是又看见了他的老婆。
秀珍被他一吓，走得愈快，到后来，竟在跑了。宋开平想追，可没跑几步就累得直喘气，竟怎么追也追不上。
上午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大看到了栽在路边的老爷子。老爷子两眼发直，嘴唇微张，已经过去好久了。
法医说宋开平是受了刺激，心肌梗塞过去的。
老大叹了口气。
第四日
儿子今天一早就要回学校，秀珍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给儿子买包子。
阿香的包子摊在胡同口。秀珍出了门，便径直走过去。
后面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站住！”
秀珍一愣，猛然回头，只见是一个戴毡帽的老头。秀珍略有些害怕，只两秒，就又恢复了前进的脚步，而且走得更快了。
“站住！跟你说话呢！你再不回头看我！狗娘养的！”
秀珍心里很别扭。虽说这个老头也算是老邻居，但从来没有招惹过她。
宋开平在胡同里发疯不是第一次了，但平日里都是盯着一些年轻女孩口出不逊，这个时辰出现在秀珍的后面还真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你再不站住！”宋开平在秀珍身后大声嚷道。秀珍索性小跑起来。
没过两分钟，宋开平的声音听不见了。秀珍的心“突突”地跳着，在阿香那儿买完了包子停了好久才折了回去。
那天晚上，胡同里不像以往那样安静，吵吵嚷嚷的，听说有人死了，正在出殡。
第二天秀珍才知道，死去的正是宋家的老爷子——宋开平。
那是她见宋开平的最后一面。
宋开平这辈子的冤枉，是从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开始的。
宋开平十六岁的时候上京城打小工，兵荒马乱的，便在一个财主家里做起了长工。财主家有个丫头很是俊俏，说是丫头，其实是少爷的童养媳。那丫头每次见到宋开平，都趾高气扬的。
可世上的事哪能说得清呢？新中国成立了，财主上了吊，财主的儿子也不知去向，宋开平倒是翻身做了主人了，丫头虽是丫头，可也已经享受了好几年太太的日子，突然又要参加劳动，倒有些过不下去了。
宋开平壮着胆子说：“阿兰，跟了我吧？”
若是换作两三年前，就是借宋开平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有时候就是这样，日子一旦开始顺风顺水，喝碗凉茶都是甜丝丝的。
阿兰答应了。宋开平娶到了一个漂亮的老婆。
宋开平一开始的小日子过得还是挺和美的，劳动表现优异，每个月的工资也够花，结婚三年，抱了两个大胖小子。
阿兰做了少妇，出落得愈发楚楚动人。
一九六六年，文革了。
一搞运动宋开平就有点兴奋。若不是共产党打下了江山，他宋开平就只能一辈子做个长工；若不是无产阶级当家做了主人，凭他宋开平的运气也绝娶不到阿兰这样美艳的老婆。
宋开平飘飘然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闹到胡同里的，他一定会去凑个热闹。
这一天宋开平喝了点儿小酒，醉眼朦胧的，看着阿兰那副半老徐娘的媚态，也不知哪来的念想，突然大喝一声：“张兰，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宋开平的事情？说！说！”
阿兰抖了一抖。
宋开平眯起了眼睛。
阿兰支吾起来。
宋开平本来也不过是随便喳唬几声，可是阿兰的反应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宋开平站起来，声音低沉地命令道。
“我我”阿兰浑身筛糠一样地抖起来。
“你说——”宋开平迎上前去，一把扣住了阿兰的下巴。
“我老大他不是你的亲骨肉”阿兰支吾着说完了。
宋开来愣住了。酒劲儿瞬间飘走了一半。
“你再说一遍！”宋开平灵魂出窍地喃喃道。
“我是说，老大他不是你的儿子！”阿兰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嚷道，脸白得像一张纸。
宋开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阿兰这个漂亮的媳妇，他是真心喜爱的。结婚后的三个大胖小子，他也是真心喜爱的。本来今天这场突发奇想的审判，也不过喝了酒想多找一道“下酒菜”没料到却审出了一顶硕大无比的绿帽子。
宋开平扬手就给了阿兰一个耳光。
“你打我！”阿兰捂着脸，突然大叫起来。
结婚十几年了，宋开平从来没有动过阿兰一个手指头。
“你竟然打我！”阿兰眼睛里是深深的仇恨“宋开平，我告诉你，我恨你们这些男人！当年要不是改了江山，我早就是姨太太了！我的儿子如果继承了财产，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以为你有几两重，凭我张兰，会跟了你这样的长工？！”
宋开平被阿兰骂懵了，他壮硕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粗着嗓子大叫道：“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阿兰就跑了出去。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单衣。
这一跑，就没再回来。
胡同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想当年，宋开平一句话骂跑了自己的老婆。
宋开平后悔了好一阵子。阿兰带着别的男人的种嫁给他宋开平，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也确实不是她的错。就凭他宋开平一次酒后发疯，愣是把一个漂亮的老婆给骂跑了。
宋开平很快就老了。
老大很懂事，宋开平几乎看不顺眼就要打他，可他从来没有一句顶撞的话。
老大后来在胡同的另一头给家里盖了两栋房子，来北京租房子的人多了，便把房子分给两个弟弟，让他们做了房东。
两个弟弟的日子过得都还不错，也都娶上了媳妇。
老大自己在供销社工作，四十岁的人了，始终没有娶妻。
老大从来不在宋开平面前提自己的母亲。
宋开平变得有些疯癫，其实还是因为女人。
那个女人原本是要嫁给老大的。
老大往家领那女人的时候，宋开平正在堂屋等吃午饭，坐着没事，便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两眼。
女人是老大在供销社的同事，正当妙龄。第一次来男方家见家长，有些含羞带怯。
这一羞怯，就让宋开平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阿兰当年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也是这副娇滴滴的模样。若不是那般模样，他宋开平也许就不会昏了头一门心思地想娶她。
宋开平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扣住了那女人的下巴，凶狠地喝道：“你还有脸回来！”
女人哇的一声就哭了，没命地往门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爬起来接着跑。
老大站起来，腰背笔直，往门口走了两步，终于没有追出去。
宋开平脸涨得通红。他满脑子就是女人的样子，一会儿像阿兰，一会儿又像老大的对象。
不管怎么说，女人都是下贱的。
宋开平后来整天想着这句话。
老大没再往家里领过女人。
宋开平退休以后，生过一场大病，发了三天高烧，病好了以后，有时候就有点犯迷糊。
他总是跟在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后面，突然大喝一声：“你丫怎么敢不看我？！”
经常有小姑娘被他吓一跳。
每次都是老大去赔不是。
老大心软，不忍心把养父关在家里。两个弟弟回来坐的时候却少了。
宋开平走的这一天，跟在秀珍的后面，盯着她的背影，像是又看见了他的老婆。
秀珍被他一吓，走得愈快，到后来，竟在跑了。宋开平想追，可没跑几步就累得直喘气，竟怎么追也追不上。
上午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大看到了栽在路边的老爷子。老爷子两眼发直，嘴唇微张，已经过去好久了。
法医说宋开平是受了刺激，心肌梗塞过去的。
老大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