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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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娘一下子就想起那个人是谁了。

    虽然没见到长相,但就凭那一句话,她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世间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那一日他侠肝义胆出手相救,大约他们两人都不会料到,过了十天半个月,他竟会拿剑抵着她的喉咙。

    两次相遇,他都只说了寥寥数语。可就凭着那几个字,宁娘竟确信无疑地将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她对自己的这一判断感到惊奇。

    或许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心里放大化。哪怕第一次相见时他只说了“胡闹”二字,却也如刀刻一般印在了自己的心上。

    可他为何会在这里?

    夜深人静时,宁娘的头脑变得清晰起来。他必定不是陆家人,会躲在密室里的人,通常都不干好事儿。现如今陆家上上下下大约只有她知道那人的存在。可她应该怎么办呢?

    宁娘终于想到了这个关键的地方。若按着常理,她必定要立马将此事报告给祖母与母亲,再由她们将此事告知衙门,等着官老爷上门来抓人。可是这个人救过她一命,不止救了她,还救了她的弟弟妹妹们。

    一个会在危险时刻出手相救的人,应该不是个坏人。至少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启齿,或许被逼无奈落入窘途。像今天下午那种情景,他本可一剑杀了自己,可他却犹豫了。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分明是感到惋惜与无奈的。若不是后来春晴来了,宁娘其实很想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杀自己?才刚救下她,又要亲手结果她的性命吗?

    宁娘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小串血迹。那人应该是受了伤,暂时躲进密室休息。若不是向上带伤,以他出神入化的箭术,大概不需要躲藏得这般狼狈。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这处宅子的密室呢?宁娘想起这宅子的由来,前朝王爷留下的遗物,大约只有跟他有关的人才会知道。这么说起来,这人会是前朝作孽?

    宁娘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心肝儿都微微发颤。她真觉得这趟穿越很不带劲儿,日子过得苦巴巴不说,还时不时惹上点大麻烦。先是差点死于非命,这会儿难道又沾染上了反贼?

    也不知那人伤得重不重?

    一想到这个,宁娘真想抽自己一下。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竟还关心这个。可她越这般想越是忍不住要琢磨。救命恩人如今落了难,自己该如何做才算是对得起良心呢?

    宁娘了无睡意,索性披衣从床上下来,踏着房中的月色来回踱步儿。她没留人值夜,屋里丫鬟人手不够,仅有的几个都被她赶去照顾两个小的了。

    屋外像是起风了,传来一阵阵树叶沙沙的响动。屋子里倒是炭火烧得正旺,噼啪直作响,听得人心头暖暖的。

    他身上有伤,天又这般冷……宁娘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忘恩负义了。她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先是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又在屋里随便找了些点心包起来,最后还翻了一包春晴先前整理好的白布绷带什么的。翻找的过程中意外的还寻得一瓶伤药膏。她对这东西也不懂,不管有用没用一并带上。

    她把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素锦绸布里,又披了件藏青色夹绒披风,趁着外头夜色正浓无人走动,悄悄地往小跨院走去。

    那小跨院离得不远,没多时便到了。宁娘白日里来的时候不觉得害怕,这会儿头顶月色朦胧,照得身边树影茕茕,看得人心里渗得慌。宁娘抬手推了推小跨院年久失修的木门,一声拖长了音的“吱嘎”声简直令她寒毛倒竖。那院里还种着一棵两人抱的老槐树,此刻风一吹,仅有的几片树叶儿便哗哗往下掉,远看就像许多鬼影子迎面扑来。

    宁娘吓得手一抖,那素锦包袱差点儿就掉在地上。她强忍着尖叫的冲动,不敢多看四周的情景,快步往书房里走去。

    书房里黑沉沉的,只有门口一小片儿地方照着月色。高高的书架此刻就像一个巨人,几乎要朝宁娘扑过来。要不是她来这里好几回了,这会子大概早就尖叫起来了。

    她进屋后也不敢多言语,只是走到书架边上,轻轻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地上。因为不确定那人还在不在,她又伸手敲了敲书架。若他还在,必定会听到动静。若他走了……

    走了更好,省得自己提心吊胆。宁娘放下包袱后不敢多留,转身便冲出了屋子。那着急的模样就像后头有十个八个恶鬼在追赶似的。

    她一路逛奔回自己屋子,冲进房间换下衣裳便缩进了被子里。一直到这会儿她才真正感到了害怕,明明屋里暖和得很,她却吓得浑身直发抖。

    果真报恩这种事情,真真是很难做的。可她还是做了。不管那人是好是坏,他总救过自己一命。一报还一报,她跟他也算是两清了。

    宁娘在床上抖了半天,总算在惊惧不安中进入了梦乡。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小跨院里,正有人在那里翻她留下的包袱。

    “点心,白布,还有药膏,准备得倒是挺齐全。若是能再有一壶酒便更好了。”密室内只亮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说话的人轮廓大半掩在了黑暗中,隐约只能看到挺拔的鼻梁与薄唇连成一线的孤度。

    “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来的酒?”另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那人一面说话一面将身上被血浸透的白布绕了下来,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玉瓶,倒了些粉末在手上,重重压在了伤口处。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先前说话的那个人还是忍不住道:“哼一声又如何,我也不会笑话你。”

    “哼了又能如何,你也不是大夫,治不了。”黑暗中的人回了他一句,随即拿出宁娘送来的白布,重新缠起了伤口。她的药膏虽然用不上,但这布却送的很及时。他可以不吃东西,却希望能换一下纱布。毕竟从小到大他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此落魄倒真不多见。

    先前那人忍不住调侃他:“是啊,知道你才是大夫,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能救回来,难怪这般拼命,竟是连命也不要了。”

    他虽然说着责备的话,眼神里却透出感激之情来:“言之,我真不该让你来这里。”

    那个叫言之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哪里学得这般老成。这话便是说反了,我来这儿是正经办差,你私自跟来才是胡闹。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了。”

    “若不是我,你哪里需要来这里。你这双手明明该拿针刺穴才是,现在却拿剑杀起人来。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愿如此。”

    密室里突然静了下来,良久才听到那个叫言之的轻轻一叹,伸手拍了拍另一人:“人活在世上,哪能事事如意。少不得也要做些自己并不愿的事情。我不愿杀人,你呢,你当真愿意来这儿?”

    这下子,轮到另一个人沉默了。他年轻俊透的脸庞上隐隐露出了几分杀气,黑漆的双眸在这样暗的灯光下竟闪现了几分光彩。半晌,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声音又带上了几分调侃:“我这命,这一出生便注定了。现在的情势谁也退不了,不是你便就是我活。为了活下去,得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我大约命不会长,手里的业障太多了。”

    言之没说话,捏了块香柠糕就着水慢慢地吃了下去。这个话题太沉重,并且无解,他们两人都是被命运推着向前的人,除了杀出一条血路来,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或许还能闲云野鹤,可是他呢?若不往前冲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两人可以算是一同长大了,虽然他管他叫孩子,其实自己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岁。

    两个人相互扶持才能走到今天,这种情谊旁人无法理解。即便两人现在被困在这里,但似乎只要对方在,便觉得没什么闯不过去的难关。

    过去比这更凶险万分的关卡都过来了,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了,无论如何也要捱过去才是。他想了想,拍拍另一人的肩膀。两人对立的时候,几岁的年龄差便看出距离来了。他已长成一个成熟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健硕。对方却还未脱稚气,身影略显单薄,个子也只到自己的下巴处。一直以来他都把他当成个孩子护在身后,现在这个孩子却要与自己并肩而行了。

    或许很快有一天,他便要超过自己走在前头了。

    想到这里,他的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从前你可从不说这种丧气话。人困在这方寸之地,连气度也变小了?”

    “确实有些小。羡慕你都沦落到这般地步了,竟还有红颜知己送汤送药的。这般好命,我这一辈子也学不来。”

    言之忍不住自嘲一笑:“人家只是个孩子。你没见她临走时那般模样,活像碰上恶鬼一般。她这便是与我两清了。当日不过随手一箭,却不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若世人都像她一般……”

    “那还何需你出手相救。”少年借着微弱的灯光查看对方的伤口,又将视线扫过他半边脸颊,“只看这一眼,便认出她是谁了?”

    说完这话,少年又自嘲地笑了笑:“也是,能让你看上一眼,哪怕只一眼,哪还有认不出的理儿。要说你这人脑子确是好使,可有时候又像是不太好使。便说这回吧,平白无故非要戴那半张金面具。明明脸上半分疤也没有,却还装得十成十像。要我说就是多余,你若不愿娶那吴家三娘,直说便是了,谁还敢逼你不成?”

    “我若拒婚,她日后如何说亲。可我也不愿为了她违背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你总与旁人不同。人人都盼着寻一门相当的亲事多一份助力,你却偏偏要娶一个庶女。”

    “她虽是庶女,却不比旁人差分毫,如何娶不得?”

    少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放心,便是为了让你娶得心上人,我也必定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待日后我为你赐婚时,必要想起今日你我受困于此的情景。”

    言之忍不住又笑了:“先不说那些,倒是该想想,咱们此刻要如何脱困。这宅子一下子住进这么些人,事情倒有些不好办了。”

    少年不由摇头叹气:“你笑起来这般好看,平日里却总是板着张,着实可惜了。算了,不笑便不笑吧,便是这样满京城的名门淑女都恨不得能进你家门,若再见了这一笑,只怕……”

    “如今这般光景,你倒还有闲心调侃。这里不宜久留,即便要瓮中捉鳖,好歹也要让这家人先走才是。”

    油灯光一闪,映在少年脸上。他漫不经心一撇嘴:“她明日必还会来,到时你便与她说吧。既救了她的命,如今你有求于她,想来也不会拒绝。”

    “你又知她是何人,随便将事情托付于她。万一她将此事声张出去又待如何?”

    “陆大人的家眷想来不至于太过愚笨。况且她今日既不说,明日必也不会说。”

    言之微微一挑眉:“你已知她身份?”

    “浙江按察使陆正泽的家人。她在二房排行第二,按陆家两房排序是四娘,下头还有一个胞弟。”

    言之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这么几天,你已派人查过了?”

    “不是我派人查,而是他们查了自来告诉我的。人各有性子,有像你这般万事不愿多理会的,也有那些个想着法子表现自己的。”

    “陆正泽乃是怡王一派。”声音里透着几分犹豫。

    少年却接嘴道:“他曾是沈珮宜的姐夫。此人如今两边都不靠,暂时还能信一二。”

    言之在密室狭小的究竟里来回走动,墙上投射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少年望着他的背影愣愣出神,半晌忍不住问道:“你还有何犹豫?”

    言之转过头来,暗夜里他的声音有几分清冷:“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卷进来终究不妙。”

    “噗”地一声,密室里的油灯微微一跳,终究还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少年悠悠的声音响了起来:“自打他们进了这间宅子,便已是卷了进来,哪里还逃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