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洞庭渔人文集 > 小易婶婶

小易婶婶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小易婶婶,大名易春燕,四川万县人。

    小易婶婶在嫁给我的建平叔叔之前,就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先天性的心脏病。三十好几了,一个穷字,挡住了媒婆们的脚,堵住了媒婆们的嘴,听说来个四川妹子愿意给他做妻子,建平叔叔烧高香都来不及,还管那心脏不心脏的。当然,建平叔叔是在把自己的年龄说小了七岁的前提下,才让小易婶婶答应做他妻子的。

    爹娘这么说,我却以为,即使小易婶婶知道建平叔叔的实际年龄,她也未必不会成为我的婶婶。

    因为小易婶婶,已经放弃了爱情。

    小易婶婶的爱情,爹娘是说不清楚的。只说谈过恋爱,在老家,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已经谈婚论嫁了,却因为小易婶婶的心脏,小学教师的父母突然变卦,斩钉截铁地断了自己的儿子和小易婶婶的爱情。小学教师试图挽救,却终是想不出说服父母的理由,找不到解救心脏病的法子,倒底拗不过父母的意志。

    小易婶婶,只好把爱情舍了,千里下洞庭。

    小易婶婶是极爱听收音机的。我和弟弟妹妹喜欢小易婶婶,其实是喜欢她的收音机。因为收音机,我们帮小易婶婶做了很多农活,割稻,插秧,打麻,抓草。一边做,一边听相声和评书,和小易婶婶一起笑,一起闹,毒日晒得皮起壳,腰子痛得起不来,一句怨言都没有。

    娘说,到小易婶婶家做,你们跑得比鬼快,日后,单靠她一个吗?

    娘是有先见的,怕我们三个都读书,都读到县里省里,几亩田,谁来做?把我和你爹累死吗?就趁我们还没上县里省里,先把工做了,攒下了,日后再用。于是,每年农忙,天没亮,爹娘就扯着耳朵把我们三个从床上赶到田地,天不黑透不收工,每年都赶在别人前面忙完。完了,就计划。大伯家一天,二伯家两天,小易家两天。其他,我们是不情愿的,甚至需要鞭子抽,一是别人家的活,是没有脸皮偷懒的,二是别人家的饭菜缺盐少油,没法吃。只有小易婶婶家,我们从来无须强迫。

    小易婶婶的嘴也甜,满口嫂子喊得娘心里蜜甜蜜甜,指着身前三个咿咿哇哇的女娃说,看么,等你那三个去了县里,省城,京里,我这三个还不任你使么,我的大嫂子。娘一高兴,有时就省些抽鞭子的力,遂了小易婶婶和我们三个的心愿,别人家就少一天,匀些日子给了小易婶婶。

    我和小易婶婶也就有了更多说话的机会。除了收音机,我还喜欢听小易婶婶说话。小易婶婶毕竟读过高中,虽是四川话,有时不懂,能懂的却都是带了味的,对刚上了初中的我,那一种味,让我着迷。她不看书,因为没有时间,她只是把收音机里听来的还有学校里学的,经了自己的加工,就变成了那种味。现在,我是知道了,那种味,就是知识。知识,又是女人,年轻漂亮而又善解人意的女人,对一个充满了好奇和渴望的少年,该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呢。

    这样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想过这是害着病的小易婶婶,那种病,甚至让小易婶婶,把恋人也失了,千里万里地嫁一个比自己大了十多岁的异乡的男人。

    小易婶婶从来不和我说她的过去,她的老家,她的出走,她的爱情。

    我常无数次地设想小易婶婶的出走。据说,家里是不知道的,小学教师当是知道的吧。两个热恋着的男女眼看就要迎来梦想了无数次的让人昏眩的幸福,却因为一种病,长相别离,那是怎样一种断肠之痛。每每想起小易婶婶和他的恋人在遥远的巴蜀之地相拥而泣,我便要诅咒命运,诅咒造化弄人。

    因为小易婶婶,高考时曾起过报考医科大学做医生的念头。医生没做成,却知道像小易婶婶这样的病其实不足为奇,城市里的大医院几乎每天都要收治这样的病人。医生们个个成竹在胸,开点药再嘱以休息和保养,严重一点的动个手术,对人生是并无大碍的。

    小易婶婶,让我欲哭无泪。

    小易婶婶死那年,我已经初中毕业了,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县里的高中。刚看了成绩回来,我第一个想要告诉的,是小易婶婶。妈说,今天请了铁牛犁田,你去帮王满师傅抬铁牛。妈说完,就走了。

    我从来没有抬过铁牛。王满师傅见是我,脸就不好看,却还是把拴铁牛的绳往他那端移了移,我的重量就少了许多。但还是重,我想哭。我想去和小易婶婶说,这样下去,死了算了。

    那时,小易婶婶已经死了。

    爹说,死的前一天,已经不行了。嘴唇发青,脸也肿,却还是顶了烈日割了半天的稻。中午到医院找医生,开了药。医生说,今天不能吃,明天早上起来吃,一天三次,一次两粒。

    小易婶婶回家就吃。吃完下地,割稻。

    晚上,我去小易婶婶家。我们坐在月光下的凉席上,看她的三个女儿唱歌,跳舞,哇哇哭闹。我说,我明天去学校看成绩。小易婶婶说,考上了,就好好读,一定要上大学。我说那当然,我要考北京的大学。我说得轻狂,小易婶婶望着星空,点点头。

    小易婶婶说,幸亏今天找杨医生,搞了药,现在好多了,晚上再吃一次,明天早上起来可以扯秧了。

    我说,你们家那么快啊,我们第一丘田还没开始犁呢。

    小易婶婶说,今年我们要赶到你们家前面,不能总让你们帮我家。

    月光皎皎,星星缀满夜空。

    爹说,小易婶婶晚上吃了药,当时就完了。一个劲地吐,药片都吐到了地上。

    就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爹去找杨医生。杨医生不动,嫌太晚。爹说,他是知道出事了,怕负责任。

    爹把单车扔地上,踢门。

    杨医生还不动。

    爹就不踢了。

    你可以不去,但我告诉你,小易要是死了,那是吃了你的药。

    爹把单车捡起。

    去,他去,谁说不去了。杨医生的女人说。

    杨医生提了药匣,开了门。

    却已经晚了。杨医生说,赶快送镇医院吧。

    到医院,医生说,抬回去吧。

    我和王满师傅抬了铁牛回家时,小易婶婶家门前已经站满了人。建平叔叔把白布裹着的小易婶婶从手扶拖拉机上抱下来,抱到堂屋的正中。

    小易婶婶的一双眼睛直楞楞地瞪着,瞪着建平叔叔,瞪着三个女娃。

    建平叔叔拿手抹小易婶婶的双眼,抹了三次,才合上。

    噼噼啪啪,鞭炮声轰然炸响。

    小易婶婶的灵魂去了。

    心脏,小易婶婶的心脏,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小易婶婶死了十多年了。娘觉着了一丝悔意,嘴巴那么会说,帮她干了多少活啊,如今,女儿都大了,哪还记得小易说的那些话,要是不死,前两年我和你爹不会累出病。

    也许是吧,凭我了解的小易婶婶,她不会言而无信的。只是,她的心脏,让她无法还清她欠的那些情,她的爹娘,她的恋人,我的建平叔,还有我的爹娘。

    如果小易婶婶不死,我定要接她到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

    只是,在村庄,只有一个小易婶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