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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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阿燕,是因为她的父亲住院。那是一个嗜酒如命,每天至少可以喝一箱啤酒,直到酒精让他的肝脏硬化,躺着被人送入病房,言词间仍然盛气凌人的瘦弱中年男人。

    好象是她父亲住院的第三天吧,例行去病房查房。因为经济缘故,他们住的是没有空调、电视等其他设备的低廉病房。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混合着药味、饭菜味的热气直钻鼻孔,原本三张病床的病房,只住了一个病人,显得有些空荡。走到床前发现输液瓶内的液体早已滴完,面色灰暗的病人闭着眼睛,一副非常疲惫的样子。急忙关了调节器,轻轻地推了推他,问:“家属去那里了?”虚弱的病人睁开大而无神的眼睛,努努嘴巴,顺着他的视线,我便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卷缩在邻床侧身酣睡着,一头长发零乱地披散在有些宽大的病床上,看起来最多四、五岁。我再次以疑问的目光询问,病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以后便经常看到那瘦小的身影,一件白绿相间的裙子,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汗迹、污迹,变得五颜六色,脏乱的头发恣意散乱着,黑黑的小脚缩在一双分不出什么颜色的拖鞋中,踢踢踏踏的往返于病床、饭堂、洗手间之间,忙着为卧床不起的父亲买饭,倒污水及大小便。有时还会被烟瘾突发的父亲从午夜的睡梦中高声喊醒,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跑到医院的超市,去买一包聊以“救命”的香烟。每次碰到,总会放慢脚步,摸摸她那乱蓬蓬的头发,笑着问她,不知是南方乡下的孩子听不懂普通话,还是我那身白色的衣服令她生畏,细长的眼睛,茫然的望着,什么也不说,既无惧意,也无羞色,更无同龄孩子天真的笑容,不知再说什么了,只好讪讪的走开。

    有一晚值班,小女孩悄悄的溜进办公室,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似乎不怎么怕生了,静静的看我写字。一边写东西,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她,会听普通话吗?回答说:“会。”继续问:“叫什么名字?”“阿燕。”“多大了?”“六岁。”再问:“妈妈呢?”低声道:“死了。”正在写字的笔突然不能流畅地写下去了,一时之间思维的时钟似乎也停止了摆动,不知行向何方。

    六岁的孩子,或许根本不知道死亡的真正含义,或许母亲在她那短暂的记忆中留下的影子过于模糊,声音中听不出一丝的悲哀。漠然的低头摆弄那黄中发黑的脚趾,脱了拖鞋,指着同样肮脏的脚背,让我来看。天,这还是脚吗?脚背有些肿胀,和拖鞋接触的那些皮肤黑中发红,间中可见散在的糜烂点,渗出的液体,在整个脚背湿湿弥漫着。问她,痛不痛?仍然是没有表情的回答,痛!似乎那双脚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然后牵了我的手,拉着去治疗室,指着棉签,又指了指消毒水。似懂非懂的我,疑惑的拿了一根棉签沾了消毒水给她,居然很老练的将那些药水涂抹在脚背上。心中隐隐发痛,是什么样的环境使小小年纪的她过早的懂得照顾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家庭让秩嫩的小脸失去了该有的纯真笑容?

    重新拿了换药的一切用品,一边轻柔地清理感染的伤口,一边想,如果是我的女儿,这时早就眼泪汪汪的喊叫了,而此时却听不到一声哭叫,一声呻吟。可怜的孩子,阿姨情愿你哭,情愿你叫,也不愿你这么一声不啃的忍耐。

    时间久了,阿燕和我们混的很熟了,父亲如果有什么事,她就小跑到办公室,只要看到穿白大褂的,便扯着衣角,一叠声的说:“阿姨,爸爸叫你。”或者说:“阿姨,爸爸的药水滴完了。”巴巴的等着我们过去,一路上跟在身后,仍不忘牵了衣角。如果父亲没什么事,便长时间赖在办公室。有时同事闲来无事,便拿了一些棉签让她数数。根根棉签一字排开,她便伸出肥短的右手食指指点着,嘴里念念有词,一三二,三六一,反复重复着,似乎在她的脑海中只有这几个数字。

    我和同事们看到阿燕这个样子,都唏嘘不已。便买了几套衣服,乘上班空暇的时间,帮她洗澡,洗头,换上干净漂亮的新衣服,扎起两个跷跷的麻花辫,阿燕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同事们还从家里拿来一些零食,今天你拿一包糖果,明天他拿一袋汪汪饼干,后天又有同事拿水果来,每次她吃起来都是急惶惶的样子,嘴里塞得鼓鼓的,手里也抓得满满的,眼睛却仍然紧紧盯着桌上的食品,一副生怕被别人拿走的样子。

    毕竟是小孩,易受周围环境和人事的影响,渐渐地阿燕的话多了,小小的脸蛋变白变胖了,有时甚至可以听到她清脆的笑声了。虽然少了一些,但我们还是感到很欣慰。

    有一天,她乐颠颠的跑来办公室,手里擎着一只墨绿色的千纸鹤,也不知是哪个有心人折的,一边围绕着办公桌快乐的奔跑,一边用那细长的带着笑意的双眼,望着每一个看得见的人,指着手里高高举起的千纸鹤,大声的说:“妈妈!妈妈!”我们默默的看着她,不敢说什么,又有谁能够忍心打断这短暂的属于她的欢乐呢?

    许是在医院久了,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得到别人的关爱了,阿燕在我们办公室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时也会跟了病区的清洁工阿姨到处乱走,有一晚甚至自个儿跑到大街上去玩,外面的世界毕竟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有太多太多的诱惑,一直到十二点,她的父亲仍不见他回来,只好打110,最后动用了警察才把她找回来。

    从此以后,不能起床的父亲便用一根绳子一头绑在她的脚踝,一头系在床头,如果有什么事,扯扯绳子,阿燕不管是在午后小憩,还是在夜间睡梦中,都会被父亲叫起,暂时解开绳子,等她做完该做的一切后又绑起来。这样,她就不能随意的跑了,我们见到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的病有一些好转,因为经济的原因,要求出院,阿燕也随他父亲一起回家。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燕。今天,当我提起笔,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眼前老是晃动着她的影子,和她那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神,空气着似乎还回响着那机械的一三二,三六一的数数声。不知道她最近怎样了,是去给爸爸买烟了,还是又给狠心的父亲绑起来了?身上又是那样脏乱,头发还是那么乱蓬蓬的披散着吗?还会拿着千纸鹤喊妈妈吗?我无法知晓这一切,可是,就算知道了,我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