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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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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牛老板,您的大恩大德,小老儿感激不尽啊!”牛记粮行门口,一个老人家紧紧抓着牛青石的手掌,又是痛哭流涕,又是弯腰鞠躬,要不是牛青石拉住他,恐怕他就要跪下磕头了。

    “这是哪儿的话。何老板不要客气,既然是同行,能力所及,我只是帮何老板调粮应急罢了。”

    “呜,要不是牛老板这一千石麦子的恩情,小老儿我这会儿已经让丁总兵给砍头啦,呜呜怎知我的粮船进水了呀”

    接着让驻守城外的绿营缺粮,总兵暴跳如雷,马上着人逮来专供粮草的何老板,可怜何老板再怎么有钱,一时之间也变不出那么多的麦子,幸好牛青石实时出面,三天之内就在江南一带调齐足够的粮草。

    何老板感恩戴德地道:“牛老板您大人大量,是我心眼儿小了,当初你来开店,我还怨你抢了我的生意,处处说您的坏话,说您卖的是老米、长虫的、发霉的呜!”

    牛青石微笑这:“不提那时的事了。容牛某说一句话,请何老板别再卖劣质的霉烂白米给穷苦人家了。”

    “啊?!”

    何老板红了一张老脸皮,带着愧色,最后又跟牛青石打揖拜别,抹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走了。

    “嘿呵!”

    门外停着三部大车,几个脚夫汗流浃背,使力吆喝,来回进出,将车上的数百袋米粮送进了后头的仓库。

    “几位兄弟,辛苦了,先喝口茶,再请进来吃一顿便饭。”牛青石面带笑容,让伙计送上一大壶清茶,亲自为他们倒茶入碗。

    “这不好意思啦,每次来都让牛老板请吃饭。”

    “不用客气,粗菜淡饭而已,吃了才有力气上工。”

    “那就谢谢牛老板了。”

    七巧没事时,总是喜欢倚在铺子门口,静静瞧着隔壁粮行的动态。

    看了这几个月来,她明白,牛青石能成功,不单只靠陈万利的教导提携,他还有与众不同的气度和本事,那是锱铢必较的市井商人所学不来的。

    她嘴角噙着笑,准备回去看采苹的绣活儿。人家绣的是秀气的花朵或小鸟,采苹却绣上一只大番鸭,还在拿不定绣线的颜色呢。

    门边走来一个衣衫破旧、脸色憔悴的妇人,七巧停下脚步看她。

    “请问”那妇人语气踌躇,神情畏怯,瞄向站在粮行门口和人寒暄的牛青石,又马上缩回目光。“那边是牛记粮行吗?”

    “是的。”

    “你有听说呃,他们什么时候会发放济贫的白米?”

    “我记得上回是一个月前,好像是牛老板送交县衙袁大人,让他们按册发放的。”七巧猜到了来人的心思,很小心地道:“还是,你若要赊米,可以跟他们伙计说一声。”

    “赊?叫我怎么还”妇人低下头,黯然自语。

    “我去帮你说。”

    “姑娘,不必了!”妇人受到惊吓,急急拉住七巧的袖子,一径地摇头道:“我这就回去,我我再想办法”

    七巧转过身,扶住熬人过于清瘦的身子,柔声道:“这位大姐,家里没米给孩子烧饭了吧?牛老板他很好心的,你以后有钱再还就行了。”

    “可我我”妇人眼眶发红,哽咽难言。

    七巧扶妇人往粮行走去,想到这个穷苦妇人都担心还不起米钱,父亲坐拥家产田地,却是大剌剌地接受牛青石抹销二千两欠银,她不禁为夏家感到惭愧。

    牛青石送走客人,瞧见七巧带着一个妇人走过来,便等着她。

    “牛老板,这位大姐有困难,能不能赊米给她?”七巧怕他犹豫,会让这位大姐难为情,马上接着道:“如果不行的话,你扣下我的欠款,做为这位大姐的米钱。”

    “请问大娘需要多少米?”牛青石没有二话,又望着七巧道:“赊的是粮行的帐,跟你无关。”

    七巧早知牛青石会这么回答,也就朝他一笑,以表谢意。

    “大姐,牛老板问你要多少米呢,你家里有几口人?”

    “四个孩子,公婆,夫”妇人一直低着头,似乎就快哭了。

    “八口人。”牛青石马上向里头的伙计吩咐道:“秤三斗白米出来,记在我的帐下。”

    一听到三斗白米,妇人滚下眼泪。“姑娘,谢谢你。”

    七巧握着她枯瘦的手掌,安慰道:“要谢就谢谢牛老板,你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你手摸着冰冷,肚子很饿了吧?我去帮你买两块饼。”

    “我喊伙计去买。”牛青石又准备喊人。

    “不了,不要麻烦”妇人慌忙抬头,急促地阻止。

    “莲心?!”

    七巧正要好声劝说,突然被牛青石的叫唤给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激动情绪;而妇人被他一叫,马上泪如雨下,低头不断啜泣,无言地承认这个名字。

    莲心?好熟的名字,熟到马上从七巧的记忆中翻寻了出来。

    她这辈子到开店以前,认识的、听过的人大多只限于夏府的亲戚和家人,所见的外人并不多,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也是在这样的正午大日头下,云岩禅寺外,曾经有一个大哥哥,被莲心大姐姐的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骂到他魂儿都丢了,她年纪小不懂安慰也就算了,竟还撞翻他的担子,给他添惹了老大的麻烦。

    采苹告诉过她,大哥有一个很重要的恩人,若不是此人赠金,就不会有今天的牛老板;她好奇地问那恩人是谁,采苹却说大哥也不知道。

    那时候,她赔给大哥哥一个大元宝牛青石和大哥哥黝黑的脸孔相叠在一起他就是那位大哥哥?!这位大姐就是他的未婚妻莲心?!

    剎那间,一切事情都明白了!她总是想不透,牛青石为何愿意一把火将二千两借据给烧了,这不是他的豪气,而是他要报恩!

    她相信,牛青石绝对是认识她的,不然天下哪有一个傻瓜肯用二千两欠债当聘金,而她不想嫁他,他干脆全部不要了,接着还帮她开店

    原来,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报恩啊!

    她心底顿时空了一大片,有着无边无际的空虚感。

    “莲心,真的是你。”牛青石只注目在那妇人脸上。

    “我”莲心泪流满面。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呢?牛青石无法再问下去,又问道:“你的丈夫,许少爷呢?”

    “我呜”莲心哭得更伤心。

    牛青石双眉深锁,沉声道:“进来粮行坐一下,你有什么困难再慢慢跟我说,我叫采苹陪你。”他随即望向七巧。“七姑娘,不好意思,麻烦你去喊采苹过来。”

    七巧闷闷地走回铺子。她不介意牛青石要她跑腿喊采苹,她只是觉得,他似乎将她当成了外人,为什么她就不能陪莲心姐姐说事情呢?

    唉,本来就是外人了,他和她的干系就只在一个“恩”字罢了。

    报恩?唉。

    夜幕低垂,深宅大院显得格外宁静,偶有几声虫鸣,撩动深闺里的女儿心思。

    七巧坐在灯下,手捻绣针,专注地绣着一张百子被。

    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可爱娃娃,象征多子多孙多福气,这是巡抚夫人特地为她女儿订制的嫁妆。虽然这项绣工费时又费力,但为了拿到一百两的工钱,七巧说什么也要努力完成。

    针线穿梭,鲜艳美丽的图样逐渐成形。她自忖着,开店半年来,姑娘们口耳相传,她的小铺子生意日渐兴隆,如此日积月累,聚沙成塔,就算一年半还不成债,五、六年总该成了吧。

    “妹妹,你睡了吗?”门外传来夏仲秋的声音。

    七巧忐忑不安地放下刺绣活儿,就怕他又要来劝她关店,但她仍走去开了门,问道:“大哥,这么晚了有事?”

    “我有事问你。”夏仲秋基于礼教,绝不踏进妹妹的闺房,就站在门口说话,语气显得有些兴奋。“你是不是赚钱了?”

    “赚钱?”七巧如实说道:“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利润,可那是要拿来还牛老板的。”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赚上一大笔钱还他,你给我一百两银子。”

    “真的?”七巧惊喜不已,但马上问道:“一百两银子做什么?”

    “周三公子有一笔大买卖,万事起头难,需要我们的银子帮忙。”

    “出资?”七巧也是这两天才明白出资的意义和应得的代价。

    “我不管什么出资入资,反正他说这笔买卖保证赚钱,到时不只连本带利还给我们,还会按月派上一笔可观的红利。”

    “保证赚钱?该不会拿去放高利贷吧?”

    “嗟!”夏仲秋脸色一正,斥道:“周家是何等大户人家,六个儿子个个读圣贤书,他们怎会去做这种缺德事,妹妹不要乱说。”

    “万一他赔钱了怎么办?”七巧还是不放心一下子拿出一百两。

    “不会的,周三公子很有信心。再说,凭他们周家的头脸,谁敢不卖他们面子?”

    “他到底要做什么营生?”

    “就是赚钱的营生啊!”夏仲秋被问急了,急道:“妹妹,我成日念书准备考秀才,结交的也是文人朋友,哪会去管人家的生意经。最重要的是赶紧还钱,还你自由之身,这才好嫁给周三公子。”

    “什么”七巧煞时脸红了。“我本来就是自由身”

    “妹妹,周三公子那天见到你,心里很喜欢,他说,如果爹愿意将聘金降到六百两,他就会央媒人再上门说亲,我过两天再探爹的口气。”

    “六百两?!”

    七巧又气又羞,气的不是她的聘金行情一路下滑,而是大哥就这样轻易和别人谈她的婚事;羞的却是,原来还是有读书人愿意娶她的。

    忆及周三公子的翩翩文采,她一颗芳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我听周三公子解释过生意之道了。”夏仲秋振振有辞地道:“所以我也不再反对你开店赚钱,可大哥心疼你,你一定要答应大哥,只要周三公子上门提亲,你就将店关了,准备嫁人。”

    “那也得等到还清欠款再说。”

    七巧并不马上答应关店。送走大哥之后,不安的感觉缓缓袭来,取代了论及婚嫁的羞涩心情;她锁好房门,拿出放在床头的雕漆小木盒。

    这几天牛青石不在,所有的收入都放在她这里,加上巡抚夫人给的五十两订金,她手头有着一百八十几两的现银。

    如果大哥说的周三公子那笔生意那么好,那她愿意全数拿出,以求拿回更多的分红,这才能尽早还掉欠债。

    牛青石要报恩,她也会报恩,销掉二千两欠款不是一件小恩情,她更不能让他继续“吃亏”下去,所以必须一分一厘算清楚,等将所有的钱还完了,她也就不欠他了。

    为何他和她的关系就只是“钱”而已?难道没有其它了吗?

    她将沉甸甸的荷包放回木盒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正想掩起盒盖,她心念一动,拉开小盒里的小屉,拿出一枚铜钱。

    大哥哥说,这是神仙钱,只要摸一摸,神仙就会保佑小姑娘。

    没想到这枚铜钱一珍藏就是十年余,她将铜钱放在手掌里,静静地翻看、摩挲、把弄,瞧着瞧着,思绪回到了那个亮丽的夏日正午。

    她终于逸出一抹笑容。

    夏日黄昏,晚霞透过窗纸映入屋内,洒下一片温润的红光。

    牛采苹提起裙襬,蹑手蹑脚跨出七姑娘小铺的门槛,只顾着留心脚步,一不留神就和迎面而来的牛青石撞个满怀。

    “采苹,都大姑娘了,怎么走路的!”牛青石扶好差点跌倒的她。

    “大哥,嘘。”牛采苹马上拿食指比在唇上。

    这一声嘘还挺大声的,气都吹到牛青石脸上了,他拿指节轻叩她的额头,笑道:“见了人就嘘,该不会你这半个月来,天天练习吹鸭肚子吧?可别当大哥是烤鸭。”

    “大哥就爱笑我,你怎不跟七姐姐讲玩笑话?”牛采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地看他。

    “她不一样。”牛青石收敛神色,声音略低。

    “有什么不一样?她比较漂亮吗?”牛采苹又笑咪咪地追问。

    “别胡闹了,快回家烧饭去,爹没人喊他,就会忘了吃饭。”

    “嘻,我回家了。还有,七姐姐累得睡着了,你别吵她。”

    “你怎地不叫她回家?我要是不过来,你就放她在这儿睡觉吗?”

    “我就是要过去喊你呀。”牛采苹拿两只食指用力往自己的眉头挤下去,摆出一张苦脸,很无辜地道:“哟,为了七姐姐骂我啊,呜,我好命苦,怎有这种心里只有嫂嫂没有妹妹的大哥啊”“采苹,你再胡说”

    牛青石故意提高声音,又怕吵醒七巧,忙往里头瞧看,牛采苹趁着空档快速跳下门阶,一溜烟跑掉了。

    牛青石深吸一口气,稍微平息被采苹取笑的奇异感觉。

    好像是搔到了什么痒处他微感惊讶。自他跟七巧相处以来,总是以礼相待,甚至刻意忘记他曾经与她订亲的事实;都将她当妹子了,他也可以不理会采苹的嘲笑,但又何来这种急欲相见的期待心情呢?

    也不是没有出门十天半个月的,粮行里有可靠的掌柜和伙计守着,家里也有青云和采苹看着爹,可这回走了一趟安徽,他竟是夜夜想着如何尽快谈完生意,尽快回到苏州,好可以见她!

    悄声进到铺子里,就见七巧侧着脸,趴在桌上熟睡,夕阳余晖红艳艳的,也将那张姣好的脸蛋映照得更加娇媚。

    再仔细一瞧,他不觉哑然失笑,因为她竟然趴在算盘上睡着了。

    这样也能睡?

    见她睡得酣甜,他实在不忍叫醒她,于是点起蜡烛,拿过凳子坐下,翻起桌上的帐簿,仔细查看起来。

    才看了几行,他的一对浓眉便慢慢地聚拢了起来。

    “哎,打盹了。”七巧揉了揉眼皮,又拿手支颐,懒洋洋地爬了起来,一见眼前坐着的人,马上吓得睡意全消,赶紧坐直身子。

    “啊!牛老板,你、你你回来了!”

    “粮行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就过来看看,采苹已经回家了。”

    不知他看她睡觉看多久了?七巧脸蛋微感燥热,但仍伸出了手掌。

    “牛老板,帐本还我,我还没记完。”

    “谁教你这样记帐?”牛青石脸色严肃。

    “甜甜姐。”七巧大胆地直视他,又拿起算盘摇了摇,让珠子哗啦啦地响着,以增加她的说话气势。“还有,这算盘是软软陪我去买的。”

    “安大嫂教你记帐?”牛青石不好意思说出来,米甜甜固然厨艺了得,可一谈到算帐,那不如将算盘拆了,教她拿珠子变出一道菜还比较快。

    七巧当然知道他想说的话,就道:“甜甜姐不会的地方,就叫安大哥教我,所以我现在知道该怎么算帐了。”

    “天很晚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吧。”

    “牛老板,你不该唬我。”七巧不为所动,略带埋怨的语气道:“我不会算术,将帐本托给你,可你只记每天收入的金额,却没摊下房租、进货成本、各项开销、还有采苹的工钱,害我以为已经还你很多钱了。”

    “我借你这屋子,不用算租金。采苹是来帮忙的,不必给工钱。”

    “不能这样子算!”七巧有点儿生气了。“我问过街尾的果子铺,他们租金要半吊钱,越近你的粮行,租金就越高,所以我这儿一个月至少得有一两银子;而且采苹很用心帮我,不给她工钱说不过去。”

    牛青石无话可说,因为他确实故意记错帐。

    七巧又气呼呼地道:“当初我们说的不算了,我要将帐本收回来,以后我自己记帐、算帐,每凑满五十两银子,我就会拿去还你。”

    她大概花了不少时间重新理清帐本吧?牛青石望着她略微浮肿的眼皮,一看就知道几天没睡好觉了。

    “你是大老板,你粮行里也贴着斗大的字:童叟无欺,怎么你你就来骗我了,我、我”

    七巧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气的不是他骗她,而是他刻意骗她的那份心意,她老这样麻烦他,他干嘛对她这么好呀!

    “夏小姐,你的目的就是还钱,我也是希望你尽早还完,早日回去夏家,别再过这种隐瞒家人、提心吊胆的日子。”

    “我不要!”那刻意冰冷的语气让七巧更恼了。“我都不提心吊胆了,你还怕吗!为什么我就一定得待在家里当大小姐?你也说过了,我在这儿很开心,我就是喜欢开店,你做什么赶我回家?!”

    这么凶?牛青石见她泪眼盈盈,双颊泛红,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二千两银子很好赚吗?!你是富可敌国,说不要就不要吗?!”七巧说着就站了起来,拿起放在长桌上的青玉镯子,懊恼地道:“我这镯子开价二两,要卖一千个才有二千两。还有,这绣线一束一文钱,那要卖两百万束才能攒到二千两。我是不知道米价如何,但你至少也要出清好几个货栈的米呀麦呀高粱呀才收得到二千两吧?更何况这只是收入的金额,你还得扣掉成本才是你真正赚到的利润!”

    好算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看来她真的跟安大哥学会算帐了。

    可她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帐目了?她不是一直很信任他记帐的吗?

    牛青石若有所失,彷佛掉的不是二千两银子,而是他的心。

    “还有,这个珐琅掐金盒子可以卖到二十两银子,但也不是天天有这等货色咦!”七巧还在滔滔不绝数落着,一瞥到摆在长桌上的梳妆镜,好像有什么东西怪怪的,她忙俯身仔细瞧看。

    烛光不甚明亮,她瞧不清楚,于是将镜子拿起来,左右转头瞧着。

    只见右边脸颊整整齐齐地印出一排算盘珠子,颗颗分明,连木隔子也印得鲜明清楚,简直是拿半块算盘在她脸颊印模子似地。

    她就摆着这张可笑的脸孔跟牛青石说道理?

    “啊!”她吓得马上放回镜子,以双掌掩起脸蛋。

    “我说,算盘不是拿来睡觉的,珠子磕着脸,怪不舒服的。”

    “唔。”还用他说!

    “夏小姐,东西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我这样子怎么回去呀?!”

    “天黑了,没人看见”他套用她常说的话。

    “你不是瞧见了吗!?”七巧窘得不想再看他,就赌气掩着脸,兀自向着墙壁“面壁思过”

    那小姑娘般的动作和语气,不觉令牛青石放松了刻意板起的五官,逸出一抹自然温煦的微笑。

    “那么,我先帮你检查帐簿,等你脸上印子消了再回去。”

    “别说了啦!”七巧恼得跺了脚,将脸掩得更紧。

    那一跺,滑下了衣袖,露出她挂在左手手腕的一圈手炼。

    牛青石仔细看去,手炼以深浅不一的红色丝带编结,手工精细,图纹别致,恰似一层又一层叠染上去的云彩,还以同心结扣住一枚铜钱他只见过镶金饰玉的链子,却没见过拿不起眼的铜钱做成饰物。

    “这手炼很特别,是你做来卖的?”

    “这条手炼不卖。”七巧的声音闷闷的,藏在手心里。

    “夏小姐,你告诉我,打算盘时,五加七该怎么拨珠子?”

    “上排珠子打下来是五,七嘛”突如其来的考问让七巧放下手掌,右手拇指和食指拨弄着,不太确定地道:“进三加十?”

    “是进二加十。你这里连着好几天的帐,只要尾数总和是二或三的部分,全错了。”牛青石指着帐本。

    “这样你也看得出来?”七巧惊讶极了,是他聪明,还是她太笨?

    “以夏小姐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记帐。”他斩钉截铁地道。

    “那我该怎么办?”

    “你还得练习打算盘,打至纯熟无误为止。”

    “好呀!那就请牛老板你教我,上回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我不记得上回有答应过你,我记得我说,我没空。”牛青石直视着她兴奋期待的神情。

    “没空我就找你粮行的帐房先生教。”

    “不行。”

    “为什么不行?”七巧反驳道:“薛掌柜、颜掌柜都是三、四十年经验的老手,算盘打得忒溜,他们怎么不能教我?”

    “我说不行就不行。”牛青石当然知道自家掌柜的本领,但他就是不想看到他们坐在她身边教她打算盘。

    明明他们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的爷爷了,他怎地就小心眼了?

    只因为他想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柔白的指头飞舞着,也可以凝视她那做起事来格外明亮动人的认真神情。

    七巧仍忙着抗议道:“牛老板,你老是要我听你的话,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干脆不跟你说了,我去找甜甜姐教我。”

    “这更不行。这样你不只麻烦了人家,也会耽搁回家的时间。”

    “那就你来教我啊!”七巧不容分说,将算盘推到他的面前。

    牛青石看了算盘半晌,再抬头看她那张因生气而通红的脸蛋。

    曾几何时,柔弱爱哭的小姑娘也变得如此强悍而有定见?

    他不怕她凶,也不怕她跟他吵架,而是惊讶她对七姑娘小铺的坚持和热情,看来他能做也想做的,就是奉陪到底了。

    “好吧,夏小姐,你坐下来,我先瞧瞧你学到什么程度了。”

    “嘻!”

    七巧也不管脸上的印子了,就坐回她的凳子,拿过算盘,纯熟地往桌面一磴,让珠子归位,再平放算盘,右手食指哗啦啦地抹过去,将上排珠子推到顶端。

    牛青石静静地看她的动作,眼眸里有了笑意,笑的是自己到底怎么了,竟不知不觉跌入了她所设下的圈套里。

    天色已暗,该是回家的时刻了,但半个月没见面的他们,似乎忘了外头的夜色,也忘了空空如也的肚子,一个教,一个学,就这样慢慢磨蹭着,在滴滴答答的算盘珠子声音里留住彼此的身影。

    如果没有黑夜,如果可以不回家或许,这算盘珠子就要滴滴答答打到地久天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