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二)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闻人约不懂乐无涯的神情为何会突然变得那样复杂。

    他也没有心思去想了。

    在低低咳嗽两声后,闻人约的形影愈发孱弱透明。

    乐无涯若有所感,抬手反握住他的手臂。

    方才闻人约还能出手扶住自己,可才过去这么短时间,他便明显虚弱了不少。

    再这样下去,不消几个呼吸,他就要消逝当场了。

    说来也怪,当乐无涯碰到闻人约时,虽然有一股冰冷的倦怠疲乏自心底涌起,但闻人约透明的魂魄竟凝实了一些。

    察觉到体内精力的流逝,乐无涯却并未松开握住他的手,反倒紧了紧力道,拉着他的魂魄向外走去。

    “告诉我哪里能找到快死的或者刚死的人,越快越好。”乐无涯简明扼要道,“你要死了。”

    闻人约未能领会他的意图“我一死不足惜”

    乐无涯不理会他的慷慨壮言,直接回问“你死了我怎么办”

    闻人约一愣神间,就被乐无涯扯了出去。

    乐无涯现在除了知晓闻人约的名姓外,其他统统一无所知。

    闻人约要是个白丁倒还好说,偏偏是个官儿。

    官职不论大小,身在官场,便有百般纠缠,千般复杂。

    闻人约要是没了,他这个来自四年前的不速来客还活个什么劲儿

    眼前,闻人约危在顷刻,乐无涯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个将死之人的身体,把他塞进去。

    他并不想现杀一个。

    他乐无涯这么做没问题,可闻人约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自己不可为他惹麻烦。

    这事过后,他还得设法把这身体还给他。

    乐无涯边走边道“快想,哪里会有。义庄、牢房、墓地”

    言罢,乐无涯举目一望,恰好碰见一个书吏托着一盘卷宗路过月亮门,马上出声唤他“你,过来。”

    书吏一愣,转身面对了他。

    借着月色,乐无涯轻而易举地看到他手中卷宗上系着的青色绦子,上面注着编号。

    这些都是刑事案卷。

    紧接着,他心中一酸,又是一喜

    他居然看得清了。

    刑房书吏小步趋前“太爷,什么事”

    乐无涯答“找人,备轿,去”

    乐无涯微微偏头,看向闻人约,示意他快给出目的地。

    闻人约心中大抵也有了目标,声音微妙地低落了下去“去南城监房。”

    乐无涯斩截利落地补全了他的指示“南城监房。”

    书吏明显怔了一下,反问道“这么晚了,您老去那儿做什么”

    乐无涯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看这书吏惫懒闲散的态度,乐无涯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旁人看不到他身边闻人约的魂魄。

    第二,闻人约本人没有丝毫威信可言。

    乐无涯颇觉怪异。

    本朝任用官吏,向来采取回避制,县官不可在自己的家乡任职。而三班六房的胥吏则不讲究这一套,多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这表面功夫总还要做一做的罢

    闻人约吩咐已下,他不仅不挪窝,哪来的胆子当面反问他

    乐无涯笑眼一弯“你叫我什么”

    书吏一怔,迟疑着应道“太爷”

    乐无涯“哦。我还以为你是我太爷呢。”

    小吏们最是会看神色、辨话音,乐无涯的阴阳怪气,这书吏也听得分明。

    他立马一揖到底“太爷别上火,小的这就去备轿,您稍等。”

    他嘴上殷勤,动作麻利,一溜小跑着走了。

    但乐无涯也隐隐瞧出门道来了,问闻人约“他会老老实实给你备轿吗”

    闻人约苦笑着摇头。

    他支使不动这班小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偏偏他们态度绝好,当着他的面,对他的指示是满口应承,一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延误了事情,闻人约要追责,他们还抹着汗点头哈腰、自揽罪责,还有一班本地胥吏在旁七嘴八舌地帮腔,说来说去,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了不得的要事要办,仿佛闻人约若是惩罚他们,便是不分忠奸、不辨是非。

    闻人约罚过,也赏过,始终是收效甚微。

    得知此事,乐无涯也不再废话,直拉着他去了马房。

    这位年轻的县太爷说话再不顶用,县衙里的一匹马总还是用得了的。

    看乐无涯选马,闻人约乖巧立在一侧,心有惴惴“您知道要怎么做吗”

    乐无涯选了一匹最漂亮的,飞身上马,带着文人的疏朗、武人的潇洒,熟练地调拨马头,答得也是干脆利索“不知道。总之先把你塞进去再说。”

    说着,他对闻人约伸出了手“走啊,闻人贤弟,给你找活路去。”

    闻人约向上仰视着他,呆愣片刻,顺从地将手交到了他的掌心。

    月光如清盐,薄而均匀地洒下。

    乐无涯现场给自己签发了一张通行令,随即与一个行将消散的魂灵同乘一骑,在寂静的寒夜里纵马驰骋。

    冬夜的冷风格外能让人头脑清醒。

    众多刚才来不及细想的念头伴随着夜风滚滚而来。

    与很多人相关的记忆翻涌如浪潮,都被乐无涯默默按下。

    乐无涯微微垂下视线,单手持缰,另一只手将闻人约冰冷的手扣在掌心,揽在腰际。

    这样能保他不会立刻消亡。

    此时此刻,乐无涯也极需要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哪怕他与他今日之前还素不相识。

    除此之外,乐无涯另有自己的一番盘算。

    以闻人约如今的状态,未必能撑得到南城牢房。

    就算他撑得到,谁能保证他能成功上了那人的身

    因此,在闻人约灰飞烟灭前,乐无涯需要探听到尽可能多的情报。

    他问“这里是何处”

    闻人约与他想到了一处去,知道自己是朝不保夕,或许下一刻便会消散,加快语速,答道“益州,南亭县。”

    大虞全境地图,乐无涯烂熟于心,对这小小南亭县,也略知一二。

    这是景族和大虞交界处的一处县城,本身不算富庶膏腴之地,但颇具地利,有一条水道经过此地,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桥,常有商贾往来。

    乐无涯又问“编户几里”

    “十里。共计一千一百户,人口六千四百口。”

    “近一月内刑案多少民案多少”

    “刑案一件,民案三十一件。”

    又问了几样问题,乐无涯的心里已经有了数。

    闻人约虽是虚弱,但对答如流,声声有应。

    他的确年轻青涩,还有点呆,却绝不是两眼一抹黑的糊涂官。

    那么问题便来了。

    他不过二十五六岁,便有了七品官职,这样的青年才俊,前途明明无限,脾气看起来也不坏,将来升官进身,这些胥吏若肯花心思讨好他一二,将来求个鸡犬升天,也不算太难。

    可瞧那刑房书吏对闻人约百般敷衍的态度,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

    为何他这样不受待见

    很快,乐无涯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不是正经科举上来的吧”

    “是。”

    闻人约一愣,不晓得乐无涯为何会看穿这一点。

    不过他当真老实,问什么便答什么“下官的官位,是捐官所得。”

    “原来考到哪一步了”

    “贡监生。乡试第六名亚元。”

    乐无涯再度挑眉如此年轻,都考到举人了

    他问“那如何不再接着考下去”

    闻人约轻轻叹了一口气,据实以答“考上举人那年,下官二十二岁,不料家慈病重弃世,我因此守孝三年,心志渐渐有移。”

    “下官本一驽钝人,并不乐于为官,家慈逝世后更是如此,只盼守在父亲身侧,伴他终老。”

    闻人约垂下眼睛,目色忧郁“家父世代贩米,家有薄财,始终盼我登科入仕、光宗耀祖。前年江南旱灾,家父捐出半副身家济民,帮家乡人渡过难关。当地布政使司江恺对家父赞赏有加,稍加运作,下官便因纳粟求官,得了一个候补位。”

    乐无涯点点头。

    这就对得上了。

    非科举的出身,让官场中人瞧不起他;商贾的出身,让小吏也瞧不起他。

    难怪他处处受限。

    但这好像也不大对劲。

    尽管南亭县位在边陲,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但好歹占个地利之便,不算肥缺,也算不得什么苦缺难缺。

    这样的好地方,一堆人抻着脖子等呢,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贡监生飞快上位、捞这么个实职

    此事与眼下之事关联不大,乐无涯在心底记下,又问“你可有妻子家小,友人心腹”

    他买了一屋子红烛,轰轰烈烈地闹自杀,怎么也没个贴心人拦着

    “下官未曾婚配。小厮过去是有的,随我一同长大,可他随我坐船上任时,贪看风景,失足落水”

    乐无涯攥住他的手微微发力。

    对他乐无涯而言,此人无牵无挂,无亲无朋,甚好。

    对闻人约本人来说,几多痛苦,几多孤独,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乐无涯单手持缰,一路洒下清脆蹄音之余,问到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去牢里你打算去上谁的身”

    “牢里关着一个人。我知道他快要死了。”闻人约说。

    乐无涯“什么人”

    闻人约沉吟。

    乐无涯以为他在酝酿,等了很久,仍然没有等到回音。

    乐无涯用胳膊肘轻轻撞他“哎,哑巴啦”

    闻人约眨眨眼,觉得这位意外上了自己身的好人很是风趣洒脱,年纪和自己应该差不许多。

    思及此,他略略放松了一些,不再以“下官”自称“他牵涉一桩大案,被指为谋逆,证据确凿,老母也被牵连下狱。他大病不起,眼下已是油尽灯枯。我认为他是被诬告的,不愿将现下的案卷上报,盼能再加详查。但事涉谋逆,兹事体大,知州大人亲来查问多次,催我快些呈递案卷。我不愿违背本心,但见他本人将死,母亲也受苦,实是不忍”

    由于魂魄虚弱,闻人约的话音听起来温柔而飘渺“其实我并不知我是对是错,说得多了,许是会干扰您,便言尽于此罢。”

    这番话大出了乐无涯的意外。

    他想到了一个有些离谱的可能。

    闻人约朝中无人,人微言轻,所以他上吊轻生,血书上奏,难不成是为了用自己的命,以达天听,好救那人的命

    闻人约出身再怎样不正,毕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

    他自己的性命,是他除了行贿之外、在官场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你求死,是为一个犯人乞活”

    闻人约羞赧。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蠢。

    “是我实在没办法。我未经科举,京中无师无友;我才上任半年,和谁都说不上话。我写了折子,向知州陈明情况,可已被打回两次。我实在无法可想,能用得上的,只有我自己了。”

    乐无涯“那犯人是你的朋友”

    “非也。”闻人约答,“他是本地的生员,和我非亲非故,之前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年岁同我也差不很多,不是比我大两岁,就是比我小两岁。”

    这下,乐无涯信了,他们是真的不熟。

    “你便肯为他而死”

    “我是他们的父母官。我想,若真是他们的父母,该当如此,何惜此身”

    闻人约顿一顿,轻声道“到了。”

    眼看着夜色中朦胧出现了南城牢房的轮廓,乐无涯轻扯马缰,刹住了马。

    这一路上,他们折腾出的动静不小,牢门前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地向他们张望。

    乐无涯一甩袖,好让虚弱的闻人约先下马“你先进。”

    闻人约扯住他的袖子,翻身落地后,却并未马上松开他。

    他一张脸透明如纸,一双眼却是目光灼灼“多谢先生。不管此去如何,都谢先生肯听我说话。”

    乐无涯高坐于马上,被他扯得微微俯身,和他对视。

    闻人约带着那样期盼的目光,仰望着自己这样一个占据了他躯壳的孤魂野鬼,没有悲愤,没有遗憾。

    他问“敢问先生,是哪位贤臣”

    乐无涯“”

    对不起,本人确是本朝名臣。

    至于是哪一方面的名,就很难说了。

    但他不能够实话实说。

    因为闻人约正在用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神望着他。

    乐无涯不懂鬼神之事,也不知道闻人约附到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究竟能不能活。

    或许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人,会在他死后被踢出这具躯壳,也未可知。

    他们两个都是命途难卜。

    所以,他到底该给他留个好的念想。

    于是,乐无涯面不改色道“顾其贞,字恒之。”

    那是先帝朝中一位探花郎,官至庶吉士,素有才名,德行贵重,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

    闻人约对他深深一揖,转身步入牢中。

    乐无涯翻身下马,仰头望向熠熠明月。

    世事啊,世事。

    自从睁开眼,他便被一脚踹回了这尘世间。

    乐无涯长在锦绣堆中,虽是懂得官场心肠、人心文章,可到底不曾从底层做起。

    出身、功名、人脉,上辈子乐无涯触手可及的东西,闻人约一概都无。

    想到这里,乐无涯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样也挺有意思,不是么

    乐无涯抬手摸了摸颈部,上面仍有浮凸的勒痕。

    好在这一身官服足够严整,能够将这抹痕迹掩藏起来。

    同时,乐无涯余光微动,看到门口等候的守门狱卒交换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眼神。

    乐无涯视若无睹,主动迎上前。

    有一人大概是得了通传,很快讪笑着小跑迎上前来“太爷辛苦。”

    乐无涯坦然反问“你是”

    小吏多如牛毛,他一个县令大人,没必要一一记住是谁,问一嘴也无妨。

    来人果然也不以为意,弯了弯腰“太爷贵人事多,怕是忘了小的了。小的是今日值夜的牢头,叫陈旺的。”

    乐无涯点头,表示知道了。

    陈牢头“这么晚了,太爷有何要紧事办,托张书吏来一趟不就成了”

    乐无涯哟了一声“我来一趟,累着你啦”

    在陈牢头揣度他这句话是讽刺还是好意时,乐无涯掏出了随身的荷包。

    闻人约上吊自尽前,心乱如麻,也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荷包清空。

    乐无涯从里面捻出了两块碎银子,随手一抛“拿去。太爷此来,专程请你们喝酒。”

    陈牢头上手一接,便知道了分量,欢喜之余,也就没在乎乐无涯这股由内而外浑然天成的纨绔公子劲儿“谢太爷赏”

    闻人约在官场里条件再差,至少有一点比旁人强

    他家里经商,至少有些浮财傍身。

    既是拿了钱,陈牢头也不装傻了,试探着问“太爷还是来找那明秀才”

    乐无涯一摆手“知道还不带我去”

    陈牢头笑盈盈地连连哈了几下腰“太爷请”

    乐无涯走出几步,发现他只是伸手指引自己向前,本人则站在原地不动,便留了个心眼,在越过他所站之地半尺时,用余光向后一瞥

    陈牢头悄悄冲两名狱卒打了个手势。

    两个狱卒显然都懂了他的意思。

    在乐无涯随陈牢头离开十数步开外后,他闭上眼睛,好让听觉更灵敏。

    身后有匆促的脚步声遁入夜色之中。

    有个狱卒擅自离岗,找人报信去了。

    显然,官场不捧钱场,只捧人场。

    饶是闻人约再有钱,也不妨碍人家收了钱、不办事,还要急吼吼地跑去跟他们真正的主子通风报信。

    不过,乐无涯并不惆怅愤懑。

    相反,他感觉还挺自在

    不管人事如何更迭,至少这官场还是他死前的那个死样子。

    感觉像回家了一样。,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