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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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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我的小说。因为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仅此而已。

    运气是条船。我妈常抚着我的头造着若干年后我才懂得这个叫比喻修辞的句子。干树皮一样的脸上嵌着一双深陷的眸子,出神地凝望着苍莽的石五山。我却不明白,只觉得鼻子酸酸的极不愉快。母亲的声音有点呜咽的无奈。

    那时我才十岁。我就眼定定地望着缭绕在石五山旁的小河湾。艄公划着吱呀吱呀的木船,把篙夸张地举地老高,哗啦一挥,成群的鸭子就啪啦啪啦地折腾,嘎嘎叫着就闹了一河的欢声。我羡慕的感觉就像竖起嫩翅的小鸭。

    我一直羡慕村东那个麻癞府的小孩灵娃坐在弯弯的小船上,悠悠地晃荡着小脚丫唱着那首我念得比他还响还熟的诗: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那时的我异常地刁钻,特意把他改成:

    呀,呀,呀

    狗头像青蛙

    灰毛浮绿水

    黑掌像鱼叉

    我说的是那时我深恶痛绝的老师和与这篇文章有关的鹅。似乎在很小的时候邻居家养过一只凶霸霸的公鹅。母鹅死后,它常常高昂着头鬼里鬼气地嚎叫,耀武扬威地甩着猩红的喙向懦弱小气的我示威。真是人贱狗欺,气不过,于是我做了一个活绳套,在一个神秘的黄昏把它勒死了。此举在我平凡的而幸运的心灵旅途上有多镌刻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父亲获悉后一怒之下把我赶出家门,我惶惶如丧家之狗沮丧漫无目的地游走,却没感到悲伤。累了,就在那焦黑焦黑的山洞里躲了一天一夜。听着虎威蛇嚓嚓地蹭着地皮爬进爬出的声音和嚯嚯喘气声,我浑身抖起一阵鸡皮疙瘩却不感到害怕。那玩意我见过,牛小腿一般粗,慢吞吞地愚蠢地挪动,样子威猛却有如黔之驴一样蠢苯。二叔就捋起衣袖,露出青筋裸露的手臂,一手抓尾,一手按头。它就乖乖地俯首就擒。二叔拿到集市上卖了,换了几瓶白酒,还有若干我喜欢的糖果。想起来嘴还酸甜酸甜地香。

    那个深刻的疤痕却顽固地嵌在我的手背。令我切齿难忘。我见二叔手下的虎威蛇那么驯服乖顺,便忍不住用手抚摩它,心想我正在抚摩二叔家的小牛犊,却吃惊地被它咬了一口,历历的流了一滩血。我以为这会可要死了,二叔抓了一把含羞草嚼烂敷上,那回终于没有死成。

    孤寂的山夜使我感到野地的冰冷和恐惧。我在想父亲瑟缩地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筒,而母亲在一旁垂泪。我并不怕黑,这座就在村前不远的山,我并不陌生。我不止一次赌气跑来与这里的野虫怪鸟做伴,谁也别想找到我。

    而村东的那个编竹筐的老头,总温和地喊我“倒霉蛋”、“扫帚蛋”因而我的小名总是和花里花俏的垃圾鸟蛋有关,像我珍藏的香烟纸盒,那是我唯一寻乐的玩具。

    在公路两旁横七竖八地飘舞着被丢弃的香烟纸盒,我在上学的路上便一个个把他拾起,擦干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入塑料袋(那个叫书包的东西),还得夹进厚厚的书本里。哪个“书包”透明得像今天某些姑娘的衣裙。老师精明的眼球一转,马上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接着就举起鱼叉一样的手指说了一大堆诸如不务正业王孙公子老大徒伤悲之类的令我莫名其妙一句也不懂的话。

    那时我极想哭,泪水在眼圈转了几圈,终究没落下。我就拼命地想放学后就可以折出漂亮精美的三角板。我心里就悄悄地笑。

    我躲了一天一夜后,山果熟的或者未熟的都被我饥饿的肠胃消化了,我才想到回家,却不愿就这样没脸地回家。便想了一个方法,我故意在山头露面的时候被焦虑万分的母亲扯着耳朵拖回家了。父亲也不责怪我,那张精瘦枯黄的脸像秋后风干的芭蕉叶。我才知道那只祖传的铅罐被邻家拎了去。

    除了它,我家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善良的母亲说值钱的东西只有我了,我那时就咧着嘴傻乎乎地笑,满心欢喜。

    学校那时叫书堂,书堂的院子中间有一棵古老的榕树,悬挂着一只古钟。抑扬顿挫的钟声敲响时,我们便像被竹竿拨过的鸭子诚惶诚恐地叫着嚷着奔回教室,正襟危坐。敲钟的是我最憎恨的古老师。我不止一次把敲钟的那把铁垂藏在榕树洞里或者像猴子一样爬到榕树高高地搁在枝桠间。在他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便窃窃地笑。待他无可奈何地拈起一块砖头铃铛铃铛地敲打一阵后,踱进教室,眼光兜转一圈就盯到我的眼睛上。

    我只有心安理得也自认倒霉。我却因此几乎断送了我一生的好运。只是惮于学校背面的宗庙祠。古老师终于未能如愿地把我驱赶出那温柔而破旧的书堂。

    每年阳春三月太阳爬上墙角的那天。村子在五显金谷祠里举行的婴儿入丁仪式。男孩才有入丁的资格,女孩天生是人家的。因此,我在妒忌他们之余,常常嗤笑那些头发稀疏的黄毛丫头。也因此遭惹母亲的斥责和打骂。

    那时母亲满心欢喜地给我添了个油腻腻的弟弟。油头油脸的极可爱,就是爱哭。在满月抓阄时抓了一把剪刀就往嘴里塞。母亲又急又气。奶奶满脸不高兴地在一旁唠叨,没出息的东西乱了套。剪刀代表的是裁缝,是女孩子地活,他们可不知道现在的男孩干得更好。英年早逝的戴安娜一套礼服就花了整村十年的收入。村人知道的职业就有三种:裁缝、读书、务农。因而在抓阄盘里也就只有三样东西:剪刀、铅笔、鸡蛋。男孩抓铅笔、女孩摸剪刀,便是最好,是天经地义的。无论男孩还是女孩要是选鸡蛋,那都意味着最没出息。而我在巴掌大的时偏偏抓了最没出息的鸡蛋。这在某种程度上打击了多愁善感却没有诗意的父亲。母亲却满心欢喜,她单纯的心想的是后继有人了。

    话得说回来。我得说说我的运气,那些和鹅有关的运气。你要理解我说的运气和晦气往往是混为一谈的。我这人糊涂透顶,自从村东那老头喊我的第一声糊涂蛋起。直到若干年后,我也弄不清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老子的人与天到底谁决定谁,更不知道古哲人的论题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只这样认为,我活着,我走在路上,我咬着的舌头还痛着,于是我还存在着。我磕碎了砖头磕碎了膝盖摔破了头额,我便快活地想,还好,腿还没有断头还没掉。

    弟弟的降生却给我带来一堆灾难或许也可以说是运气。所以我至今仍无法确切四评价一个人的诞生。

    弟弟入丁要一只我深恶痛绝的鹅,一打油饼。

    对于吃惯了稀粥红薯野菜根的孩子来说,热烘烘的油饼简直是个致命的诱惑。鼓着腮帮醉迷地嚼着又香又甜的油饼,那滋味绝对不是在野水沟旁射下水鸟烘着混着泥土腥味吃可比。前者是实在的,后者在今天想来绝对称得上浪漫。我虽然憎恨鹅,但对于丰润肥厚的散发着油香的鹅腿还是垂涎三尺的。因此,我心里充满了矛盾不知所措,不免感到难过。反正我糊涂透顶抓着鸡蛋注定是作贱的种。因此,我也没祈求太多的得意,这种心里在某种程度上给我快乐的心灵带来不少悲伤的快乐。

    村东灵娃他娘也给他添了个肥墩墩的弟弟。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神气地向全班的同学宣布他娘给他添了个弟弟,准备取名春佳。那模样仿佛一夜的了孙猴子的三头六臂,令一些毛毛童羡慕不已。我妒意顿生,便急急地说:“有什么了不起,我妈也给我添了弟弟,取名叫水蛙。”他们哄堂大笑。我羞红了脸才意识那名字和青蛙有着若干千丝万屡的关系。我却绝对没想到这还和青蛙生活在水里有着暧昧的关系。我只觉得这个名字响亮,至于后来弟弟的名字是在请不起先生时随便他给了个水蛙的符号。后来我一直愤愤不平,富人家的名字就可以取得响亮,油光滑亮。再后来张三四说名字不过是符号罢,我才略感心理平衡。

    在母亲欢喜我得了一个弟弟之余,父亲却愁眉苦脸地抽着水烟筒。顽强的皱纹叫屈着一夜爬了满脸。叫他弄一只鹅和打一打油饼,简直要了他的命。

    母亲虚弱地怕着襁褓里的弟弟,柔柔地看着父亲望着我,然后转头望着悠悠的石五山,我惊栗地躲闪着,但始终躲不过我面临的厄运。

    第二天,太阳还在襁褓里羞红着脸。父亲便背了两条稻草绳、一把斧头,拉扯着我深一步浅一步地向石五山走去。那时唯一能挣钱的便是从山坳了砍出齐刷刷的杉木扛到集市卖。

    我跟着父亲迟疑地走上崎岖的山路。山里模糊的影子像鬼片画皮里的鬼影。那感觉绝对不同于我半夜去寻找我设置的鸟夹。

    山里头雾蒙蒙地罩着几声鸟叫,天还没亮,我们便开始“砰哐砰哐”地砍柴。父亲一向沉言寡语,貌似垂头丧气却把斧头挥得飞快。我舞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刀头,吃力地砍着。牛乳色一样粘白的树浆就汩汩地流,像殷红的血。渐渐地我发现我双手的血也汩汩地流。我咬咬牙不吭声。我不想惊动敏感的父亲。那时我已能纯熟地学会如何对付关于血的意外。山里有的是草药。

    太阳早早就被葱茏的山林遮住了,山里一片寂寥,父亲却说还早。其实我们已砍倒了一片。父亲把柴捆了,坐在横躺的柴上,歇了歇。父亲说听听附近是否有虎威蛇的出现。疲软的我似乎闻到死亡的芳香的气息,我对腕上那个伤疤相当敏感,却不愿对父亲说。我是个羞涩而倔强的孩子。

    若干年后,我这个被所有人视为臭鸡蛋没出息的混蛋孩子能够奇迹般地考上一所名牌大学,这给村人虔诚而固执的信仰的一记伤心的打击。笃实的乡亲恼羞之余,在接连下来的年祭礼中不免多了几份心眼。他们一边喃喃自语地祈祷,一边偷窥善良的父亲如何上香排碟。而父亲与众不二平淡无奇的做法每每使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大失所望。

    这份运气也许可以归功于那些砍柴的日子。

    那时却不会念舒婷的诗,现在看来非常优美而适用的诗:

    这是黄昏的奉献,唯一的星

    这是唯一的矿石,在草地上空

    树木不多不少,却越来越暗

    我怀念土地的尘土温暖

    夏季使我茂盛

    我念高二那年面临一切灾难的时候,读到这首诗。“夏季使我茂盛”使我感动不已。我对诗歌只有朦胧的向往和排斥性的发泄。直到若干年后我读顾城的黑眼睛。

    那个星繁夜黑的晚上,父亲终究听不到虎威出没的声音。而我也没勇气坦白黑山洞里的秘密。于是我们便默默地担起柴扶着夜回家。

    在我稚气地认为臂肩足堪负重时,与我齐肩的木柴却使我感到羞涩和丧气。我左摇右摆地打着趔趄走着,漫漫的山路我仿佛走了一年,一千年,昏昏快乐的头使我就想起快乐的放牛歌:放牛娃多牵挂,雨淋衣湿没衣换,人给条衫又嫌破

    父亲终于积攒足够买一只鹅和一打油饼的钱。我也足足逃学了两周。

    当我毫无羞涩地回到教室,古老师并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的忧郁和担心增添了不少。我疑心他担心我把那把铁锤挂在某个树叉上或是某个有蜈蚣蝎子的树洞里。我却乖顺得连咳嗽也把嘴藏在教科书后。我忽然觉得我一夜间秉承了父亲的血统,温驯善良老实巴交。对于生活的艰难我只是感到不平,却还不懂。

    尽管我的柔顺,却并不能阻止在我身上演绎的悲剧或者也许可以说是悲剧。我发现悲剧的事实背后总是演绎喜剧的结果,这是我若干年后我回忆往事时总结的规律。

    我返校的第二天,便是入丁的日子,学校满心欢喜地趁机放假。宗庙祠里排满了油饼和裸露的鹅。那时人丁兴旺得紧,大人争先恐后地生产像母鸡下蛋一天一个还嫌速度慢。奶奶说兄弟多人家看得起没人敢欺负,谁敢担保哪年某月某日某个夭折了,那可要断子绝孙,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事。

    这当中最肥最大的盛在盘里的最显眼的便是灵娃家的那只鹅。灵娃神气地挺着胸站在她母亲的身旁。她眉目如丝满脸堆笑。相比之下,我家那只鹅显得又小又瘦,颓唐地摊在一只黑乌乌的竹筐上。几个贼头贼脑的伙伴笑嘻嘻地围过来,指指灵娃家的鹅,又诡秘地指指我家的。我在恼羞之余,觉得着实心有不甘,便决定报复。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在香炉里抄了一把炉灰偷偷地撒在灵娃家的鹅里之后,我在这所温柔而破旧的书堂生活也宣告结束。这次不是古老师的主意。那是勃然大怒的村头,揪着我的衣领,然后按住我跪在祠堂前忏悔时宣布的。

    我就这样恋恋不舍地离开书堂,带着一颗受伤的心,跟着舅舅到了另一所造就我一生好运的学校。那天,古老师带着全体学生,神情忧郁地送我。我扯着舅舅的衣角悄悄地揩眼泪。直到汽车晃悠晃悠地远去

    我那时念了不少古诗,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于是我吟了出来。舅舅便摸着我的头赞我聪明,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那句鲜活的话给了我不少鲜血,似乎激活了我全身的细胞,事实上在这之前没有人如此赞扬过我。事实证明在另一个地方我确实如此。只有我清楚地记得那只是因为舅舅那句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其他的我想不用说那么多了,这就是我关于那只鹅和那条路上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