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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垛的泥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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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六一节目彩排的头一天,一位即将去小学友情演出的小演员急急地跑来问我:老师,别人都说咱们的节目好,可就不知道她什么来历。我说:我们这个竹莲湘啊,故事可远着呢。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浑身抹上稀泥的乞丐来到一家有钱人的府上,口里打着锣鼓点子,手舞足蹈,还用手掌不断地拍打自己身体的额、脸、肩、臂、腿等各个部位。泥巴四溅,乐响锵铿,主人怕弄钻了自家玉阶,也就匆匆地打发了人家离去。殊不知此一乞丐,竟是传说中的能够预知明天未来的泥神!这位泥巴神仙呢,也就这样开始了肉莲湘的原型。后来不断传承——稀泥没了,却加了唱词、添了乐调、增了竹棒作道具,是谓竹莲湘。

    鸭子步、秧歌舞、穿掌吸腿跳、颤步绕头转身、双打、三响、滚坛子、翻跟斗,演员们很认真,我也看得入神。可惜六一那天偏偏下雨,半掩半露的舞台也委实寒伧,那被纵容的狂雨,犹似昨宵大梦时的笑话般大滴大滴地落下,枝摇叶颤,帆动旗危,几许瑟缩的人点慌忙地躲进并不太高的所谓的高楼里,唯有如我般的感者痴情地立在雨中,望着泥巴四溅的泥巴地上轻轻舞动的泥巴精灵——泥巴,泥巴,没错,就是这泥巴!如果孩子们一直这样跳下去,等到今冬雪落冰封,他们是否也就可以成为传说中的泥巴神仙呢?我越发地激动,又越发地清醒——隐约记得那抹夕阳,一个孩子,舞着她的简约的道具,就在那垄黄土垒起的泥墙垛。夕阳似锦,翠草如屏,掩映着女孩儿的羞涩的微笑——“是怕误了六一的演出吧!”我驻足凝思,幻想着夕阳下的心的写生——泥巴路,泥巴垄,泥巴垛,泥巴塘,原以为总是模糊的,却原来也可以映得夕阳如此动情、鱼鸟如此有意——老远老远的一舍泥巴筑成的小院里,一位老奶奶,摇着一具犹若烟斗的器物也在那里轻舞——鸭子步、秧歌舞、双打、三响我笑了笑,视线回到眼前——就在那道并不太长的泥巴路上,一位妇女,约莫三十七八岁,背着背篓、扛着镐锄径直往这边走来,左三右四,前转后移,亦如那先时的鸭子步、秧歌舞。我有些忍俊不禁,正等笑将出来,却见那女人徐徐停下,望着不远处的那位学生,而后抡起锄头,左一敲,右一打,上一碰,下一磕——泥巴落下,洒落在地上,随着那可爱的舞步一起掩映在看似模糊的泥巴塘里,那么清晰,那么明白,那样平和,那样曼妙。我又望了望夕阳——都道夕阳悲怆凄凉,但我却突然觉得泥巴胜于玉阶,夕岚强过晓雾。如若还在三年前的上海滩,我绝难以瞧见如此夕阳下的如此原生态的舞蹈。

    “妈,你怎么来了?”那学生明显发现了垛子上的女人。

    “嗯我打猪草!”那大嫂回过神态,尴尬地笑了笑“你瞧你奶奶,那一大把年纪还偷学你跳舞!”她指了指泥巴垄上的小院。

    “啊,奶奶!”女学生很惊奇的样子“还拿了爷爷的烟斗!”

    天空落下余晖,夜幕已渐渐落下。西天是红的,映着天的另一头的亮月。似乎可以瞧见泥巴垛旁的一堆新坟,还有一对母女。“快回去吧,自从你爷爷过世后,奶奶便没什么好气色。要不是瞧见你这几天跳舞的样子,怕她老人家到现在都还调不过气来呢。”那大嫂走在前头,女儿扶着,一步一步地踏过那段长长的又短短的泥巴路——星月依旧,泥巴塘的影子依然清晰——包括垄子上的那位轻舞的老人。

    我似有所感——泥巴夜虽然晦涩,却依然能够映得人心澄明——奶奶、妈妈、还有一个孩子,这难道不是一组最美的和弦么?都道南国多哀音,却不知道这组和弦却如此令人震奋——即便琶音,即便断秦,亦仍可为一段佳乐。诚然,音程各不相同,但无论是全音还是半音,无论根三五音如何布局,她们都将是一段人生中最朴实、最简约、最自然的理想所在。传承、连线、沟通,比之于物欲横流的俗世,此委实难能可贵。虚妄浮华的我们,往往沉醉于貌似高像素的现实当中,却无数次地被名利photoshop——那只是假象,只是被所谓崇高强奸后的自欺欺人。真的,看似映得清清楚楚的彼此肝胆,一等到午夜灯红,便全然变得模糊,而泥巴塘呢,从来不被人留意,却从来不丢失每一次肝胆相照的机会。也曾有人问我:像你这样的人,如何就甘心呆在这样的鬼地方呢?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我之所以一直守着这块贫瘠的土地,全因为这塘泥巴,这塘可以映得我赤诚肝胆的池塘泥巴。我爱,对每一个值得我爱的人。我亦从不奢求什么,只求人人能知我衷肠。

    然而,情的滥殇却往往逼得我寸步难行。我之所谓深爱其实并无他意,却往往在世俗中被人误解。由此匡上的所谓父子叔侄兄弟师生之名,却常使我神有不安。为何?年轻的老者,我实无意,我只求去深爱每一个值得且或许需要我爱的朋友。真的,我绝无意加上如此可笑的唯能缔生代沟的名头。爱本为高义,旨在彼此。堂堂男儿,亦曾有心碎时,我又如何仅意于做一名只听倾诉却无以言我苦衷的所谓长者?一个孩子,一个母亲,一个奶奶,泥巴足可照其心境,此自为天伦,尚有血缘为系,而我呢?

    泥巴,其实并不糊涂;泥巴塘亦真可以映得万象,我以为。

    然而,手捏的泥巴、盆装的泥巴水却未必映得出众生的心胆。一位朋友,曾经深爱的女人,托我帮忙买几张游戏卡,明知可能有假,但我还是持诚以为,后来得知其系以委托留言的qq中毒,其人竟全然不知个中原委——呜呼哀哉,四五百块钱事小,却万不该有人利用我对故人的深情而骗之。七八年过去了,我未必还如往日一样衷情难忘,然此一份真诚却为旁人所躏,实在心寒。回忆,自是一段童话,而若童话里尽满魑魅,那该是如何的让人心痛?人心本来干净,然世态万千,为名利所迁者却常十有八九。欲澄其清,明矾或已难为;若欲清者自清明者自明,或仅泥巴可能为。

    夜月依稀,相思湖畔的追忆、忘情江边的流连或已远去,然世间挚诚天地真义却万不容失。为什么我仍然坚守这块寂寞的山乡,因为我绝不容许自己将挚诚真义抛却——哪怕贫溅一生,亦应力求我此一泥巴法则传承、永生!

    泥巴依在迸溅,甚至撑着伞的我也浸在了泥巴当中。我看了看舞台,大声地叫唤我那位泥巴垛边的门生,然而雷动般的掌声却让我自己也难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个更小的孩子,幼儿园的三五岁的精灵,竟开始效习起大姐姐们先前舞动的曼妙的鸭子步秧歌舞来。我微微的笑了笑,想要走出人群,然而密匝匝的激动的欢呼的人群却让我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挤了出来,刚到岩栏边,那位问我竹莲湘来历的女生便叫住了我。

    “老师,你都看见了?”女孩儿问我。

    我点点头:“嗯哼,很好,老师还一边看一边想呢。”

    “哎,就不该下雨,弄是我们全身是泥,我们都要成那泥巴乞丐了。”女孩好像有些遗憾。

    我没有多言,只笑了一笑,而后指了指水泄不通的人群和那些正在敲打自己身体的三五岁的精灵。那学生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笑了笑,似在说:“先前还门可罗雀,现在怎么就万人空巷了呢?”

    那些女孩儿都很兴奋,冒着雨急匆匆地跑向不远处的那辆面的车——她们还要到另一所小学去演出。

    “拿着伞吧,雨下得大呢!”我把伞递给一个小演员。

    “不用,”小演员摇摇头“早上上课你还咳嗽呢,怎么淋得雨!”

    我点点头,目送她们远去——泥泞中的一个幼儿园的两三岁的孩子,飞快地跑到车边,似乎说了些什么——一阵轻快地朗笑,我正诧异,却见一个小演员抱着那小精灵轻快地跑向一位漂亮的幼儿老师身边。

    车已远逝,荡起的泥巴高高溅起,隐隐约约,我似乎又见到了那孩子们的裤脚上的泥巴,那泥巴垛旁的羞涩的泥巴女,那泥巴塘中的澄澈的泥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