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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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出事了!你快来一趟啊!妈妈在电话里已经哭出来了,看样子家里又出事了。

    我认识七月的时候,她才12岁。那天我从学校回来,就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的女孩,她瘦瘦的,有些黑,大概是因为在别人家还不太习惯,看上去很害羞。妈妈说,这就是你表妹,七月。早听大人们说过,七月是我表姨的私生女,本来那男人是要跟表姨结婚的,因为他老婆不肯离婚闹着自杀,他大概因为害怕就带着一家人搬走了。当时,闹出这样的事,家里都觉得丢了脸,没人管表姨,她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处打听那男人的消息,从来也不回家,时间长了,也没人再说起她的事了。

    这次,表姨突然带着七月回来找妈妈,把七月托付给了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我妈这个表姐是跟她最亲的人了。表姨得了肠癌,已经晚期了,医生说只能等死,她不想女儿看到自己临死的样子。

    七月太可怜了。妈妈跟我说起这些,眼泪就止不住的流。

    我一直一个人睡,七月来了,刚开始要跟我挤一个被窝,我很反感。虽然是同情她的,可她太瘦,身上只有骨头似的,常常硌着我,而且我半夜醒来,偶尔看见她睁着眼睛,很空洞的看着窗外,会吓我一跳。我就要求跟她分床睡了。爸爸给她买了一张小床,放在我的对面,并在我们之间拉上了布满小熊的帘子。

    七月也开始跟我一起上学了,本来她只比我小两岁,可因为老是跟她妈妈到处跑,只能从四年级读起,就这样她成绩也跟不上,所以他们班的孩子常常骂她“留级生”七月回了家并不跟我们提起这些,她总是很安静,一个人在书房里写作业,除了吃饭的时候,我也很少见她。妈妈常常看着她摇头,眼里很是怜爱的样子。夏天,我们睡了,我还看见妈妈进来坐在她床边,摸摸她的脸。为此,我很是妒忌,因为妈妈从来也没这样对我。

    那时候,表姨已经去世了。

    我不喜欢七月。她来后,爸爸妈妈好象都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了。他们总是在问,七月,你想吃什么?还有零花钱吗?却从来没人关心过我今天心情好不好。那时候我一心想快点读完初中,因为高中就可以住校了,不必再看见她。

    很快就上高三了,七月也已经来我家两年了。因为很少回家,反倒对七月生出些亲切感了。有时候,我会给她带点小玩意儿回去,都是女孩子喜欢的手链、彩色铅笔之类,她见了我也总是很开心的样子,总是“姐姐”、“姐姐”的叫,跟在我后面象个小尾巴似的。妈妈告诉我,她很崇拜我,常常说,她也要好好学习,跟姐姐考的一样好,以后要和姐姐进同一个大学。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崇拜,可能是为此,我不敢辜负七月的重望,一直很努力的学习,高考的时候发挥的也不错,填志愿的时候,为了离家近一点,我选了本市的一所高校艺术系。

    七月却没有考上重点高中,最后上了一所中专,学的是护士。那时候我正在享受从作业习题考试中解脱出来的大学生活,每天都热闹而精彩,连电话也很少给家里打,七月的事是后来妈妈打话时才告诉我的。她没上学了。据说是早恋。

    我有些难以想象,七月在我眼里只是个黑黑瘦瘦的孩子,怎么会?那时候的我也不过才刚刚明白点爱情的滋味,却还没胆量开始呢。这小丫头居然就谈恋爱了。

    大三暑假回家时,见了在家待业的七月,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皮肤白了好多,眉眼也越来越象表姨了,到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还是很瘦,又高,看上去便显得有些僵硬,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我总是觉得她不象外表那么柔弱,她的眼神里有种很硬的东西,我不敢跟她对视,那目光象是要看到你心里去,哪怕她是笑着的,我也能感觉出目光里的冷。太久不见,我们又变的生分起来了,她很客气的给我倒水,拿水果给我,弄的我象是个客人。我简单的问了她的情况,她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我便不再说什么,自己到卧室去看书了。我正沉浸在一部恐怖小说诡异的情节里,她端着一盘削好的苹果进来了,吓了我一跳。她把盘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好象还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我没听清楚,大概是叫我快吃吧。苹果被很细心的切成了一片一片的,摆在雪白的盘子里,象花儿一样。

    好象人长大了,总觉得家里很无趣,还没开学,我就返校了。回学校后,就开始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还要联系实习单位,每天都在跑来跑去,有很久没打电话回家。快过年的时候,家里来电话说,七月上班了,在市里一家叫“红旗飘飘”的迪吧,说是跟她一个女朋友一块去的。妈妈很是担心,叫我去看看,因为离我学校不远。当时我正在网上查资料,嘴里敷衍着答应了,后来忙起来就忘了。

    过年的时候,没见到七月,她给家里打话,说她在浙江男朋友家过年,不回了。少了七月,家里三个人好象都有些索然,吃着年饭,妈妈眼圈就红了,说,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干吗,跟着那些人,能吃上一碗热饭不我们都放了筷子,觉得没什么话说。好象这几年,我一直在外面读书,家里陪着爸爸妈妈的只有七月了,他们的感情到是比跟我还要好很多。估计,以后我也去了男朋友家过年,他们也不会这么难过吧。这样一想,好象很没意思。

    不过,我也有些担心七月,毕竟她还只是个19岁的女孩子。

    挂了电话,我赶紧出门坐车去了妈妈说的那家医院。七月趟在雪白的病床上,脸色苍白。见了我,她好象想笑笑,却只动了动嘴角,很没力气的样子。爸爸妈妈都在一旁站着,我把带来的香蕉拿出一根剥了,递给她,我知道她爱吃的。可她却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跟她说点什么好,长大了,总觉得陌生,或许,我们一直就是陌生的。

    妈妈把我拉出去,告诉我,是流产,自己在家吃的药,大出血了,差点没命,是妈妈去看她的时候发现了,才赶紧叫了救护车。

    我大学毕业后,七月也搬出去住了,跟她那个做鼓手的男朋友一起。妈妈管不了她,只好偶尔过去看看,给她送点吃的。有一次妈妈去看她的时候,他们俩打架了,七月正趟在床上,脸上都是伤,妈妈哭着要带她一起回家,她死也不肯。妈妈还告诉我,说医生检查后说,七月已经流产太多次,以后恐怕没有生育能力了。

    七月她自己知道?妈妈点头。

    我现在真想杀了那小子。发生这样的事,他居然都不露面。我忍不住要去问七月,被妈妈拉住了,说,问过了,不说。

    进病房看她,她还是那副样子,脸上淡淡的,说不出什么表情,好象所有的事都跟她无关。我突然有些恨她。这些年,自从她出现后,我的生活就被她打乱了,我不再是家里的中心,所有的事开始围绕着她转,爸爸妈妈开口闭口都是“七月”每次打电话都是跟我说七月的事,她这次考试考的不错,她辍学了,她上班了,她早恋了,她流产了,她长高了长胖了偶尔想起来,才会问我一句,过的好不好,可常常是我还没回答就说开别的事了。我想,估计他们以为我是生命力特强的野草吧,丢哪都可以自己生长。

    她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亲情,我却还要照顾她,为她担心,而她却并不领情。

    想到这,我就不愿意再呆下去了,跟妈妈打了招呼就走了。

    毕业后,我在一家高校做了美术老师,男朋友也是老师,学校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们正忙着装修完结婚用。家里乱七八糟的,工人都在忙着,每天少不了过来看着。他上课去了,我就过来替他。我走了这么一会,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偷懒呢,再说现在这些人,又不知道底细,那些装修材料可是贵的很。

    男朋友是校友,以前一直不咸不淡交往着,毕了业就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回想起来,好象我们都很少谈到爱情,能让我想起的最浪漫的时候,也不过是去年圣诞节的夜晚,他送给我一枚白金的戒指,那是用他半年的积蓄买的。当时,我们刚刚在必盛客吃完圣诞大餐,他就在飘着雪花的步行街上拉着我的手把那枚戒指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我有些惊讶,他看着我的眼睛,只是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冬日夜色正浓,步行街上却仍然是一番热闹景象,橘黄的路灯很温暖,来来往往的亲密情侣,并没有人关注我们。可是,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幸福。也许是在那一刻,我决定嫁给他,接受他无声的求婚。

    偶尔,我也会审视一下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太平淡无奇了?可我是个懒惰的人,大部分时候我是满足于现状的,并不想过多的改变自己,我的方式是,偶尔换个发型或给自己添几件新衣服。毕竟,我可不愿象七月那样生活。

    七月的身体在妈妈的细心照料下慢慢恢复了,她又回到了鼓手身边,听说,他们一起去了深圳。妈妈老了,常常在电话里跟我唠叨七月的事,她不记得前几天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说过了,我很没耐心听她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因为吃醋或某种奇怪的情绪,常常没等她说完就找借口把电话挂了。

    婚期定在了五月,因为那时候有个较长的假期,朋友们可以不用请假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他的爸爸妈妈都过来了,帮我们打理新房里的东西,那里越来越象个家了,每天回去就可以吃到未来婆婆做的可口的饭菜,他们对我很好,可能是对他们的儿子能娶到我这样的媳妇感到很满意吧。好象家长们总是喜欢有个老师或医生做儿媳妇,何况我家境比他家好。他也总是很迁就我,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说了算,这让我感到很满足。

    偶尔我会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可每次回去他们都要跟我说起七月,说她已经很少打电话回来了,说担心他们养不活自己,看电视里说南方制安不好,他们又担心起七月会不会遇到坏人

    我说,还有比鼓手更坏的人吗?他们便不再说什么了。

    婚期越来越近了,四月底的时候,我在给学生们讲一堂色彩构成课,突然接到一个外地的电话,是七月。我很意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问她,在哪,过的好不好。她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姐,我想你们了。然后就没话了,好象本来是要说什么的,却终于没说出口。这么些年,我们都没说过这么肉麻的话,我是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她在我面前也一直很内向,所以我很奇怪,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两人都沉默着,我竟然觉得有点尴尬,就笑了笑,说,傻丫头,想我们就回来呗。再说,我的婚礼你是一定要来的啊!对了,带你男朋友一起来吧。她也笑了,说,会的,我们一定来。话说的好象很艰难,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虚伪和客气,我想她也一定有同样的感觉,因为说完话她一直在沉默。我正想问问她最近怎么没给妈妈打电话,她先开口了,说,那,姐,你忙吧,我先挂了。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很多余的说了句叫她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我们如此陌生起来,因为,我们也曾那样接近过。

    过了几天,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去上课,经过传达室的时候,老张头叫住了我,说有我的信。大学毕业后我就没写过信了,再说,现在都发电子邮件了,谁会给我写信呢。信封上只是很简洁了写了收信地址和我的名字,没有落款。我一边往教室走一边拆信。

    信居然是七月写给我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很简短的几句问候,和对她在深圳生活的介绍,叫我们不用为她担心,只是,她在信的末尾说,姐姐,你一直是我崇拜的人,我想象你那样的生活,却做不到。

    为了最后这几句话,我晚上回家了趟在床上还在想。男朋友问起我,我给他看了信,他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有崇拜者啊?我打了他一拳,他顺势拉我趟下了,关了灯催我睡觉。黑暗里,我盯着天花板,想起我和七月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她也说,她崇拜我,以后要跟我一起考大学。可现在,她却在遥远的深圳,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

    收到信的第三天,我已经快把信的事忘了,下班后,我们要去取婚纱照。记得那天照的时候,摄影师一直在夸我穿那套紫色旗袍很漂亮,男朋友看我的眼神也特别的亮,想想,应该出来的效果很棒呢。我有些心急想看结果,还没到下班的点就溜出来给男朋友打电话,叫他来接我一块去。

    我站在学校门口等他的时候,电话响了,我以为是他,接通了就喊,到哪了?结果是个很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他很急促的说,姐姐,七月出事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你是谁呀?

    七月出事了,你来一趟吧!他又说。七月我才想起来

    他一定是鼓手了,我们在家很少提他,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七月又出什么事了?我问他。说实话,我并不怎么着急,因为我听的太多次了,她总是在出事,而我知道,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快不行了,在医院鼓手的声音明显的带了哭腔,你来一趟吧,她说只想见见你。

    看样子不象是假的,我也有些蒙了,挂了电话赶紧给男朋友打电话叫他先别过来,先去车站帮我订最快到深圳的车票。他说最快也要到后天才有票,我突然有种预感,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七月了。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其实,每次想起七月都会让我很难受,说不出为什么,所以我总是在回避有关她的一切,我尽量让自己不去在乎她,可这一刻,就要失去她的感觉深深的唤醒了我有关她的所有记忆。小时候她怯怯的眼神,她讨好的端给我的水果,她小心的问我数学题,她偶尔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每次回家我的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卧室

    我有些受不了了,我决定飞过去。还好,附近的酒店还可以定到第二天上午的机票,拿了票回家,觉得安心许多。我简单收拾了行李,还带上了买给七月的,准备让她在我的婚礼上穿的裙子。我怕她没有合适的衣服来参加我的婚礼,就估计着尺寸给她买了一套,是粉红色的,应该很适合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

    晚上,我一直睡不着,害怕电话又响起,可又担心万一他们再打来,我睡着了,没有听见。男朋友见我这样子,说,要不,你打过去吧,先问问情况。我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没打,我觉得自己太神经质了,还是先睡觉吧,反正明天就过去了。她每次不都是这样吓唬我们的吗,没事的。

    我从深圳的机场大巴下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鼓手。在人群里,他总是很特别,因为他的一头长发和高大的身材,而且,凭心而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可他看起来特别憔悴,眼圈黑黑的,还带着血丝。我不禁担心起七月来了,赶紧问,她呢?人在哪?

    他低着头走路,也不搭理我。我有些生气了,拉住他问,说话啊!我们这是去哪?他突然哭起来,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号啕大哭着,仰起头向着那些让人头晕目眩的高高的混凝土建筑,长吼了一声。路人纷纷侧目,都远远的避开我们走,却还都在回头看。我被他的举动吓坏了,我不敢去拉他,心却象打鼓似的开始咚咚的跳,我想到七月是真的出事了。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七月,她躺在那里,那么安静,脸色还是红润的,好象刚刚睡着,她甚至比我印象里任何时候的七月都要漂亮,白色的床单在阳光里有些反光,给她的身体添了一丝神圣的气氛,让躺在那里的她看上去象个天使。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她,原来她的五官真的很象表姨,甚至还有些象妈妈,或者有些象我,她的嘴角还微微上扬着,表情淡淡的,就象她以前每次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我拉她的手,已经僵硬了,冰凉的,我才想起她是真的走了。

    七月割腕了。那道口子被缝过了,象蜈蚣一样爬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看上去有些触目。鼓手后来告诉我,那天,他们两人躺在床上聊天,说起死亡,七月突然问他,有没有勇气跟她一起去死,他说,当然拉。七月就拿出了一把小刀,那只是一把小小的刀,小到只有小拇指那么长,鼓手就笑着在自己胸口比画,说,来,这里,并闭上了眼。七月咯咯笑着,却并没有过来。鼓手再睁开眼时,发现七月已经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四溅。她割破了自己的静脉。鼓手没想到,那把小小的刀,是那么锋利。

    他捂着她的伤口,拖她去医院,却没有一辆车肯带这两个满身是血的人。七月慢慢在昏迷,等他终于抱她到最近的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鼓手告诉我,七月一直在笑,咯咯的笑,很开心的样子。他说这些的时候,眼泪就在这个男人的脸上肆意横流,我觉得我应该恨他的,或者揍他几拳,却又好象恨不起来。他那么伤心,他说,他答应她跟她一起死的,现在她一个人孤单的去了我开始觉得,七月是属于他的,他们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而我们,只不过是出现在七月生命里的路人,我甚至都没有流眼泪。

    七月的骨灰我要带回家,给父母一个交代,难以想象他们知道后会怎样的伤心,我只是跟他们说七月病了,他们居然也没有多问。鼓手执意要跟我一起回去,他说要去拜访爸爸妈妈,谢谢他们把七月养大。我害怕爸爸妈妈见了他会更控制不住自己,却又找不到理由拒绝。

    没想到回家后,爸爸妈妈只是礼貌的招呼他,并没有让他难堪,到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鼓手艰难的给他们讲完事情的原委,并把七月的骨灰交给了他们。爸爸一直安静的坐着,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我突然发现曾经在我眼里象一座山似的的爸爸已经瘦小的如同孩子般了,他一直紧紧抓着妈妈的手,显然是想安慰妈妈,却显得比她还要无助。我那可怜的妈妈一直在流着眼泪,可是神情却是淡然的,看上去甚至比不上以往七月出事的任何一次伤心,可我发现,她一下子老了好多。她为七月已经操碎了心,她总是在担心,怕辜负了表姨的重托,没有照顾好这个孩子,这次,她终于再也不用担心了

    七月的葬礼安排在两天以后,我给男朋友打电话说就在家里住下了,也许我在这里多少能给他们一些安慰。晚上很晚,我看他们都睡下了,才回自己房间,其实是我跟七月的房间,这里后来一直是七月单独住的,到处都还是她的东西。我一时睡不着,就起来整理她的遗物。靠墙的书桌上有一排书,我翻了翻,都是我以前买的童话,有的还是我小学时考了双百分的奖励。都已经很旧了,却被细心的包了书皮,整齐的摆放在一起。我随手拿出一本格林童话,那曾经是我童年时的最爱。翻了翻,掉出一张很薄的玻璃纸,我拣起来放在台灯下看,是一张小人象,画的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应该是临摹的,我记得格林童话里有这副插图。画的很细致,不过线条不太流畅,很多地方看上去有些生硬。这应该不是我画的。再打开书,果然每副插图前都有一张这样的纸,有的好象还没有画完。

    七月什么时候也喜欢画画的?我想起,大一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在家画水粉画,她一直安静的在一旁坐着看,我出去上完厕所回来,发现画上多了几道不太协调的色彩,当时我没有说什么,也没问她,只是用颜料盖上了。现在想起来,大概她是想尝试一下,如果我当时问了她,也许从此她会真的接触到绘画,我们也许也会因为这个而亲密很多可她自己从来没有提过,我也从来没问过她。

    她的抽屉里还有几封信,有两封是同一个人写的,看笔迹就知道,另外的看样子都是男孩子写给她的情书,有的在封面上画了大大的心,有的写了“131420”的字样,都是些小孩子的把戏。那应该是她上中专时候的事吧。抽屉里还有个小小的笔记本,上面是一束洁白的马蹄莲,躺在淡绿色的底上,很素雅。我打开来,扉页上写着:

    今天我18岁了,我终于长大了!我要自己养活自己了!

    下面还画了一朵花,和一个小女孩的脸。老实说,画的并不好,不过小女孩张着大大的嘴有些夸张的笑着,看上去倒是很喜庆。看样子这是她的日记。记得她18岁生日不久,就辍学回家了。难道,就是她说的要自己养活自己?

    我有些着急的想知道答案,赶紧翻开了日记本,可里面并没有很多文字,大多数只是记下了日期和天气,偶尔她会画点什么,可一看就知道是随手画下的,好象并没有什么深意。我有些失望的把日记本放了回去。

    看样子,七月并不想让我们了解她。

    我在另一个抽屉的角落,发现一个盒子,里面是我以前送给她的那些小玩意儿,装了满满一盒子。看见这些东西,让我想起了曾经我们最亲密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我干什么,她总是安静在呆在一旁,有时候我把借来的童话书拿出来跟她一起看,我们就趴在床上,在鹅黄的台灯下,一同翻那本小小的书,妈妈催我们睡觉,我们就把灯调暗,用帘子挡着光,假装睡着了。我还能想起七月的样子,那时候,她抿着嘴笑,看上去有点调皮,就象任何一个可爱的十几岁的少女。可那样子的七月,我却很少见,大部分时候,她是安静的,甚至有些漠然。

    七月的葬礼有些冷清,来的大都是父母的朋友。七月的舅舅,也是我的表舅,和她的一个姑姑,代表他们一家来了,其他的亲戚都没露面。这些年,七月一直在我们家,跟他们来往很少,加上他们都在乡下住,来一趟也不容易,就更疏远了,七月在世的时候,估计也不认识他们。从墓地回来,父母的朋友们都回去了,只有表舅和表姑姑一同回来了,我招呼着他们进屋坐下,给他们拿了水果和糕点。爸爸妈妈一定是累坏了,回家都坐在沙发里没动。也没跟表舅他们说话,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可表舅好象并没觉察,他们一个劲说着些安慰爸爸妈妈的话,无非是些“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她的命,由她去吧”之类,又唠叨起表姨的不是,说是她自己做的孽,才害了一家人,连累了他们不说,现在把七月也害了我看爸爸妈妈都紧锁着眉头,神情已经很难受了,怕他们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了,赶紧扯开了话题,问起了他们在乡下的情况。于是,他们又开始抱怨今年的天气,害他们收成不好。晚上,家里也没什么吃的,我请大家到外面吃饭,爸爸妈妈没胃口,早早的在家睡下了。

    寡淡的吃着饭,接到鼓手的电话,他说要来家里一趟,有点事。等表舅他们吃完,我赶紧买单回了家,鼓手已经等在门口了。这个男人越发的憔悴了,脸上更加的棱角分明,衣服还是上次见时穿的那件,已经又些脏了。他在门口坐着,却没有敲门进去,大概是怕吵到爸爸妈妈。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我突然觉得亲切,至少,比身后跟着的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的人亲切。我开门让他进去,安排表舅他们睡下后,我才在沙发上坐下来,问他,有什么事。他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我,说,这是我跟七月一起存的,一万多块钱,本来说好,给你买结婚礼物的,她知道你想要一台笔记本电脑,七月说,剩下的钱给爸爸妈妈买点补品,他们养她这么久,都没有报答过什么

    这孩子我有些不敢听下去了,她也许早就想好了,要走这条路吧。鼓手埋着头,我看见他的肩膀有些抖,他一定哭了。我能感觉到他的伤心,可以前七月每次住院,为什么都不见他的人影难道,真的要等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吗?我有些替七月惋惜,她再也看不到她爱人的眼泪了。

    姐,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爱她,很爱她每次流产,我都要在自己手上划一道痕迹,我不能让她独自痛苦。鼓手掳起袖子给我看,果然有四道深深的伤疤,可能因为处理的不好,有的长的坑凹不平,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你我有些吓着了,这些事情离我的经历太遥远了,我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爱情,那是我不敢想象的。我突然有些羡慕起七月来了,她有这样爱她的一个男人

    可你们一定不会想到,那些孩子并不是我的。鼓手的手在颤抖,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极其痛苦的样子。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可我在大脑里搜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可她也知道那男人是不可能娶她的。我就象是她的避风港,她在他那里受了伤才会回来找我。没有人能明白我的痛苦,每次知道她怀孕,我都想揍她一顿,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可我还是回来了,回那个小破屋去找她,因为我知道她一定在,事实上,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看眼前这个大男人哽咽着诉说着,如果说,刚才我是感动的话,那现在只能用震惊来形容我的心情了。这确实是我从来没想到的,恐怕更是爸爸妈妈永远也想不到的。我递给他纸巾,他胡乱的擦着脸,我看见他另一只手一直紧握着拳头。我想起,那天收拾七月的东西时,看到的一张照片,是她跟鼓手的合影,背面,七月写了一行小字:如果有来世,我要做你最幸福的新娘。当时,我还在想,七月真傻,可现在,我突然明白了,她写下那行字时的心情。我赶紧进屋把照片找出来,给鼓手看,我想,这也许对他是个很好的安慰。果然,鼓手脸色缓和了很多,他小心的拿着照片,看了又看。那时应该是夏天,七月穿着件白色短袖,在照片上笑的很甜,鼓手在她背后环着她的腰,也是一脸的意气风发。我发现,他们在一起真的很般配。

    鼓手拿着那张照片走了。七月留给我们的真的不多,我发现,我跟她竟然连一张合影都没有。还是她刚来不久,我们全家照了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离我的婚礼只有一个礼拜了,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本来我是想推迟些办的,因为七月刚刚过世可是,男朋友说,父母家里老是笼罩在一种悲伤的气氛里,不如借喜事冲冲,也许会让他们心情好一些,我想想也有道理,更何况,请柬都已经发了,再换日子似乎也不太好。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我却越来越不安了,我开始怀疑我的爱情,我常常看着身边的男人就会想,我爱他吗?他是真的爱我吗?

    我把我的不安跟女朋友们讲了,她们说我是婚前恐惧症,还说每个女人都会有,我也就慢慢的安心了。或许,这是每个人一生中,必经的过程吧

    婚礼前的晚上,我回到了父母家,因为,第二天,他要过来把我从这里接走。听起来很好笑,可现代的人,都在走着这样一种形式,或许,婚礼本来就只是个虚伪的形式。

    很晚了,爸爸妈妈都睡了,我躺在我的单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对面,七月曾经睡过的床被妈妈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像是刚刚还有人用过,又或者,像是在等它的主人回来。今夜的月亮真皎洁,远远的挂在窗外,月色洒在七月粉蓝色的床上,有一层淡黄色的晕,恍惚间,我像是看见她拿着一本书,躺在那儿调皮的笑,还是少年时的模样,瘦瘦的“姐姐”、“姐姐”的叫着。我也笑了,见她开心,觉得心里很是欣慰。

    这一晚,我睡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