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初抚琴弦文集 > 等你等到木成林

等你等到木成林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们的村后是翠绿的山,连绵的山。在距村子约五里的地方,有一片异常茂密的林子,林子的后面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是一泓清澈见底的山里湖泊,湖的另一端就是连绵的山、陡峭的山。虽然这样的景致在城里人看来,是绝好的休闲之地。但在贫穷得没有时间、没有资格休闲或根本不知道休闲为何物的山区人看来,那就是平平凡凡的一滩水,平凡得存在了很多世纪还没有一个名字。但跟柱老汉的去世改变了这个湖的命运,随着湖旁出现了两个坟冢,这个湖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名字,人们开始叫它月儿湖。

    月儿本是我们村一个普通山姑的名字,湖旁的一个坟冢本是属于她的。但她并没有埋在里面,因为自从她五十几年前第二次离开村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是死是活也无人知晓。只是跟柱老汉在湖旁的守侯屋里,苦等了近六十年也没有等到他的月儿归来,在临死之前丧失了信心才为月儿堆了这个假冢,他叫它爱情冢。并留下遗言,让村民把死后的他埋在爱情冢旁。考虑到跟柱老汉孤苦一生,为集体义务植树半个世纪,村里满足了他的遗愿。在78岁的跟柱老汉死后,月儿湖旁就留下了他的守侯屋——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屋前就是两个看似一模一样的坟冢。

    没有多少文化的山里老汉跟柱能懂得什么爱情呢?但他却懂得守侯,他用他半个世纪的等待行动演绎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月儿湖温柔的风,洁净透明的水,倒影的山色,翠绿的林木为他见证。

    这事还得从50多年前说起。那时的跟柱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棒小伙,不仅农活干得有棱有角,而且人也长得结实帅气,浓眉大眼,要个子有个子,要型有型,要势有势。唯一拿不出手的是生错了家庭,生在了一个祖辈相对富裕的家庭里。这在现在是一种幸运,但在六十年代就是罪过了。那时候,因为阶级斗争的需要,每个村要树立一些阶级敌人,用来进行政治运动。于是那些祖辈富裕的家庭就成了首当其冲的冤大头。因为当时理解的社会主义,就是大家绝对的平均主义,要穷大家一起穷,大家穿短裤,你有长裤,你就是专政的对象。或者是,你虽然也穿短裤,但大家的爷爷穿短裤,你爷爷却有长裤,你还是专政对象。因为那时历史地看问题,就是既要看“苗”还要看“根”“苗红根正”才是光荣的无产阶级。跟柱就属于那种“根”有问题的人,这也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剧命运。

    和跟柱相反,漂亮的月儿姑娘就幸运得多,她生在一个三代贫农的家庭。“苗红根正”加上做事干练,使她有机会参加村上的任何活动。例如可以当女民兵,可以唱样板戏,可以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这些不仅仅是体面,而且是农村最轻松的工作。当然,能够有资格干这种工作,除了出身好外,更重要的是还要有能力。也许,月儿干这类事多了,所以也练就了做事独立、有主见的习性。这对一般女人来说,是十分难得的品质。但对那个年代的月儿,却是致命的缺点。因为那个时代不需要清醒和有自己思想的人,要的是狂热的盲从者和横冲直撞的疯子。

    1968年8月的一天,村里有3个孩子在月儿湖里游泳,由于一个孩子不慎溺水,另两个孩子去救,结果三个孩子纠缠在一起,时浮时沉,情况万分危急。这事让路过的跟柱碰上了,他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救上了三个危在旦夕的孩子。这一幕又恰巧让巡逻到此的民兵月儿看见了。这本是该大赞特赞的好事,但发生在阶级斗争为纲的时候就变味了。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们就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地主儿浑蛋”没有人会相信“资本主义的草会长成社会主义的苗”当然更没有人相信“地主的狗崽会作出下水救人”的好事。于是,摊在跟柱身上的事就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黑五类企图破坏的新证据”跟柱因此成为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开展阶级斗争的新靶子,而善良的月儿却因为说了真话,同情跟柱而受到牵连。她因为立场不定,不能和“坏分子”划清界限,不愿揭发跟柱的罪行且顽固不化而受到责难。月儿因此变得沉默,变得消沉,变得不愿再参加任何集体的活动。她瞪着怀疑不解的眼睛,从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淡出,再淡出。

    看到月儿的遭遇,跟柱又伤心又感动。他对自己的行为没有后悔,对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也已麻木。因为在那个社会背景下,把狗屎赖在一个专政对象的身上,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但因为自己害了月儿姑娘却使跟柱耿耿于怀、于心不忍。尤其看到月儿的变化,跟柱感到痛心不已,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终于有一天他抓住了一个机会,鼓足勇气向月儿说他想和她谈谈,约她晚点去湖边。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答应了他。他本来想借此挽救一个错误,不料却犯下了一个更大的错误。

    那次约会跟柱安排在晚上月儿湖边,本是想那是一个偏僻的所在,怕被别人看见对月儿不利。但有山有水的地方也许也有灵气,那晚月儿湖上的月光好洁白、好柔媚,晚风带着湖水的清香习习吹来,空灵的山泉在远方滴滴答答地伴奏着,山的影树的影隐隐约约地荡在湖水里,湖畔的树荫下,两个人影隔着一米的距离在争执着。

    “既然他们都那样说,你也那样说,我不会怪你的”跟柱说。

    “我不会说假话,别人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我只能说我看见的”月儿说。

    “没有人会信你袒护我的话,何必要为此把自己的前途耽误了?”跟柱问。

    “我不管那么多,信不信在他们,我只说事实”月儿说。

    “你为了我害了自己我会不安的,求你别这样”跟柱带着哭腔说。

    “我不能帮你也绝不害你,说假话害人我心里会安吗?”月儿反问。

    “那不是没有办法吗?我能理解你,也会原谅你”跟柱保证说

    “但我不能”月儿决绝地回答。

    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跟柱是叹着气送走月儿的。他自己则在湖边坐了整整一晚上,闷坐,呆呆地闷坐,像一尊充满忧郁和忧愁的雕塑,定格在空旷的月儿湖边。

    跟柱的明天还和昨天一样,作为黑五类就只能一如既往地像狗一样,伏着身子爬着,活着,这是社会安排给他的宿命。因为,他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选择爷爷。但可惜的是,一个聪明善良,乖巧能干,有着光明未来的月儿,却自甘堕落地选择了埋没自己,她开始自我封闭,对过去自己热心的东西变得冷漠,逃避一切集体活动。眼看着原本辉煌灿烂的前途一点点变得暗淡下去,她却漠然视之。急得父母亲友团团转,找了很多人给她做工作,但丝毫不见效果。她好象吃了秤砣般——铁了心,没有任何人再能动摇她,改变她。“月儿变了,月儿定了”人们惋惜地说。

    要是到此为止,父母对月儿也只是叹息而已。可是随后的一天,月儿很平静地向父母说了自己的一个决定,却让年迈的父母差点惊得背过气去。他们可以容忍唯一的宝贝女儿无所作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女儿脑子坏了,眼睛也瞎了。因为月儿竟告诉父母她决定要嫁给跟柱。嫁给跟柱,嫁给地主家,在那个年代这意味着什么?知道什么叫万劫不复吗?知道什么叫悬崖火海吗?地狱里有的磨难你都有可能遇到。月儿的父母虽然也不反感跟柱,但怎么能眼看着把自己的独生女儿推向火坑。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也是打死也不能答应的。而月儿呢,她却像喝了迷魂汤,没有人再能叫醒她;她又像另一个刘胡兰,认定的东西即使铡刀放在面前,她也无所畏惧,平静自若。她只剩下了一根筋,就是要嫁给跟柱。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和跟柱共同承受未来的一切。“月儿变了,月儿傻了”人们失望地说。

    世上没有什么比改变一个痴情人的想法更困难的事了。月儿就是这么一块顽石,任凭父母磨烂嘴皮,哭哭啼啼,伤心哀求,她就像铁板一块,不哼不哈,不言不语,但那荒唐的决定却丝毫不动。无奈之下,父母找亲朋好友,轮番劝说,恐吓威胁,仍是毫无效果。最无奈时,找到跟柱,求他放过月儿。对女儿,父母则妥协说,只要跟柱能盖起婚房,他们就答应。这个条件,在当时和答应给人摘星星一样困难,因为能解决温饱问题的家庭都寥寥无几,当时又不准经商,你让一个庄稼汉盖起一座房子那不是痴人说梦吗?但爱情这东西,有时的确奇怪,它能创造奇迹,也能毁灭一切。跟柱就是为此决然得外出了,没有人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月儿却为此看见了一个希望。她坚信跟柱会回来娶她,她执着地守侯着,同时殷勤地照顾着跟柱的父母,俨然自己已经嫁到了跟柱家一样。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跟柱像一个放飞的气球,越来越远地消失了,没有任何音讯地消失了。开始月儿还沉得住气,满怀信心等待着。但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跟柱父母的白发不断增加,月儿开始担心,开始焦虑,开始自责。她觉得是自己逼走了跟柱,使跟柱在外面受苦,使跟柱父母在家牵挂揪心。到了第六年,她又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她要只身外出把跟柱寻回来。双方父母的哭劝也没有能拦住她,又一个人出走了。

    就在月儿离开的第二年,消失了七年的跟柱回来了。当他得知月儿外出后,心如刀搅。他立即外出,在周围打听月儿的下落,但两个月的寻找没有任何结果。人们劝他在家等,以免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他接受了这个建议,一面开始用七年的血汗盖他的房子。不久,两间精致漂亮的厦房(关中农村的一种房子,所谓的“陕西一大怪,房子半边盖”就是指这种单面排雨水的房子)就完成了。这在当时的当地农村也算是几代基业,所以人们在羡慕的同时,也在暗暗地说:“月儿苦尽甘来了,等了几年也值得”可是月儿在哪里啊?跟柱没有因为盖了新房而高兴起来,他不敢独享这座舒适漂亮的房子。留下空荡荡的房子,他再一次踏上了寻找月儿的路。

    对一个寻找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太大了。对供人们出没的世界来说,一个人太渺小了。否则,为什么跟柱找不到他的月儿,月儿碰不上她的跟柱?又一年过去了,跟柱没有回来,因为他离开时说,找不到月儿,他不会回来的。但月儿却在流浪了两年后,奇迹般地回来了。但站在父母面前的月儿,已经不是原来的月儿了。她目光呆滞,披头散发,衣不蔽体,见人除了问“你见我家跟柱没有?”外,就再也不会说别的话了。这次,月儿是真的脑子坏了。但即使这样,父母也没有办法把她留在家里。因为她已无法安静地呆在一个地方,他必须不断地走动着,逢人便问“你见我家跟柱没有?”只有这样,才感觉她还像一个正常人。否则,她便烦噪不安,精神恍惚。父母为了安慰她,开始还陪着她一起走,一起问。但年迈的老人能坚持多久啊?他们的体力不允许了。最后只能任月儿一个人走动,一个人询问。因为只有让她走着,问着,她才会平静,才会有一个活着的理由。她每天都在满世界地寻找着他的跟柱,她不知饥饿,不知疲倦,只要醒着,她就寻个不停。她寻着跟柱,年迈的父母寻着她。因为怕饿了她,父母经常带着饭追寻她,在哪儿碰上就在哪儿给她吃。谁也劝不回她,她永远都是一副焦急寻人的表情,那样刻板,那样僵硬,像生下来就长成那样一样。但也奇怪,只要别人骗她说知道跟柱在哪儿,她也会兴奋,会高兴,会跟着人家走。月儿的父母也托人四处找跟柱,但跟柱却走得更远,没有人能找到他。临近的村子里,不几天就能看见可怜的月儿挨家挨户地拜访“你见我家跟柱没有?”渐渐地,人们都知道那是一个精神有毛病的月儿,所以慢慢地也没有人答理她了。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别人的态度,仍旧对碰到的每一人问一句“你见我家跟柱没有?”

    终于有一天,连月儿的父母也找不到她了,她又一次离开了村子,不顾自己父母的一切,去外面找她的跟柱了。于是,世上又多了一对寻找女儿的父母。

    又过了一年,月儿的父母头发全白了,他们哭干了眼泪,也没有再找到他们的女儿。他们彻底绝望了。但这时,跟柱又回到了村子。听说了月儿的情况,他肝肠欲断。他们又在周围找了很久,但月儿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一点音讯。在双方父母的哀求下,跟柱答应不再外出,就在家里等月儿回来。但跟柱无法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新房,因为看见它就会想起月儿。最后,他在和月儿第一次约会的月儿湖畔盖了一个小木屋,自己搬离了村子,一个人住到了山里。他把村里自己盖的新房没有上锁,告诉家人和村人,在他娶月儿前,这个房子仅供来村里的流浪乞讨人员免费住宿。于是,这个漂亮的爱情屋变成了一个流浪汉的驿站。因为这个事,跟柱的那个屋变得远近闻名,也招来了很多流浪汉来此居住。同时,村人对流浪人员也变得友好,宽容。因为他们知道,跟柱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在外流浪的月儿也能有人同情和照顾。

    除了回村子照顾老人外,跟柱就一直孤单地生活在月儿湖边。他相信她的月儿会回到这里来,他的小木屋就成了他的守侯屋。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月儿没有寻回来。跟柱从青年变成了中年。他勤劳地在山里劳作,靠卖山货照顾四位老人。攒一些钱外出一段时间寻找月儿,但一直未能如愿。但这也成了他的生活目的,十年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在为四位老人送终后,他就再也不回村子了。他终生未娶,一直在湖边等待他的月儿归来。并坚持不懈地在湖边山里植树,他要把月儿湖打扮得漂漂亮亮,迎接他的月儿归来。

    月儿湖旁的树不断大起来,不断多起来,早已成为了茂密的林子。跟柱也渐渐成了跟柱老汉。他在月儿湖畔守侯了半个多世纪,把自己的一生耗尽了,但月儿湖却是越来越美了。尽管跟柱老汉活着没有等到他的月儿归来,但他的信念没有失去,他决定死了还要在此等下去,所以他埋在了他的守候屋旁。

    月儿湖本不出名,但因跟柱老汉的守侯变得非常美丽。那个凄美的故事并没有随着跟柱老汉的去世而终结,相反它愈传愈远,愈传愈美。关于跟柱老汉的爱情屋和守侯屋的事像风一样刮往各地。,它们现在比跟柱老汉更有名,现在慕名而来参观的人们越来越多,但他们来这里是寻找爱情,温习爱情的。但愿人们在跟柱老汉种植的树木下休息的时候,能听到跟柱老汉对月儿的呼唤;但愿人们邂逅那个只会说“你见我家跟柱没有?”的疯老太太时,给她一些照顾,最好帮她找回到这里来。

    月儿湖温柔的风在呼唤,月儿湖守候林的树在呼唤,月儿湖的流水在呼唤。